最初不过是目光交错、只言片语就能欢喜好几天,可渐渐就不满足了,想要亲近些,再亲近些。及至得到了人,就想要更多的情。得到了情,还想要全心全意。得到了全心全意,还想要生生世世……
凤曦私心里如此迫切地想要假装自己对谢重珩有所有权,近乎斤斤计较,不过是惊惧难安,不知什么时候,那点师徒之外的唯一的关联就断了。
他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去靠近他、得到他,不肯放过分毫,潜意识里欺骗自己,小七仍心悦他,只是迟钝不自知罢了,有今天没明天般地绝望。
那些可能让他感觉会失去谢重珩的种种人和事,甚至一句话、一个词都不啻挑衅,他岂能容忍?
然而贪心太过,终究会一无所有。
见他眼色软和下来,谢重珩笑意都深了两分。做小辈最大的好处大概就在于,只要认错够快够真诚,对方若还打算要脸,就不会太过为难自己。
他乘胜追击,手掌滑过去,一点点插|进他指缝中,十指交扣。
凤曦低头看了须臾。
那是只典型的习武男人之手,指长掌宽,骨节分明,温暖干燥,稳定有力。指腹和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硬而粗糙,可万军阵中斩敌将,能执笔定策安国邦。
也曾在他痛苦难当时,抱着他细细抚慰,更曾在无数次情切迷乱时,在他后背留下层叠的血痕。
半妖没有抽走,却仍是冷声恶气:“你还能想什么别的办法?”
谢重珩眨眨眼,不知怎的就显出点狡黠意味,低声道:“我虽不会勉强你,但你能眼看着我药性发作时遭罪吗?你自己愿意的,可就怪不着我了。”
“你……”凤曦一时竟无言以对,恶狠狠地想,这提议也不是不可以。好歹要教这正经端庄惯了的世家公子、战场悍将在他面前浪态毕露,自己缠上来求着他|操|干方才解气。
任凭他亲昵着,妖孽脑补半晌才端着架子,不耐道:“行了,懒得跟你计较。找我做什么?”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为旁的耽误正事,下午只是去见了我表兄和表姐。”谢重珩并不知他心里那些邪恶念头,犹自微笑道,顿了顿,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后面几个字,“谈你之前的提议。”
下个月有龙裔族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祀神节。按制,永安的世家嫡系都要派子弟返回家族故地,参与祭祀先祖。宫氏这次轮到宫临城那一支,派出的代表是宫长泉、宫长琴兄妹。
原本谢重珩还在发愁,要如何递出那个消息而不引起任何怀疑。这突如其来的“相看”堪称意外,他立刻就反应过来,理由这不就来了么!
他若是以私下打听宫氏某个贵女的由头,单独拜会宫长琴兄妹,说上两句,任是昭明帝如何疑神疑鬼,也绝不会查出有什么问题。
这是上次书房密谈、凤曦提出建议后,至今数月才寻到的极其难得的机会。
借着时短暂的独处,谢重珩终于成功暗示对方:绝处亦可逢生,万死之境,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且绝不可泄露给其余任何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谁想他师尊误会至此。
凤曦面色稍霁,却打定主意,回头定要多琢磨些花样,下次解药时都安排上,好好整治一下这个逆徒:“哦,忘了。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谁叫你不说清楚?”
一场乌龙好算就此揭过。
短暂的三日品春假一晃而过,众人各回正轨。谢重珩再次借着请安探望的机会,向顾晚云告罪,表明了这几年无心议亲成婚的意思。
他知道自从兄长出事后,伯母一直郁结于心。她几乎将剩下的希望和亲情都放在了他身上,即使身体欠安,仍是勉强撑着安排种种,替他考虑。他这般再三推拒,纵然极尽委婉,也不免寒了尊长的心。
可他实在没有办法就此应下。
顾晚云却并未多说什么,仍是定定看了他须臾,微笑颔首:“好。”
谢重珩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安。此后他小心翼翼地旁观,倒没发现他伯母有什么异样,只是越发称病不出,连他也常常不得见。
没过多久,顾晚云将手上最后的要事决策权也交了出去,自此彻底卸了谢氏府当家主母的职责,以静养的名义,直接搬去了城外的别庄。
这个消息对于谢重珩来说极其突然,但设身处地想想,其实也不难理解。
道理顾晚云都懂,然而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唯一的儿子身陷炼狱,为着谢氏的所谓大局而不可相救,她试过逼迫自己妥协,往后余生继续替这一大家子操劳。
只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最后仍是失败了。
震惊之余,谢重珩倍感愧痛。可是错也好,罪也好,有些伤害做下了就是做下了,削骨炼髓也无法弥补。
他独自躺在房顶上眼睁睁看了半晚上星空,看看时辰差不多,若无其事地起身,收拾上朝。
春日苦短,转眼间已然入夏。烈阳炎炽,蝉虫声嘶力竭的鸣叫此起彼伏。但这些喧嚣也只在寻常人家的朝朝暮暮间。高墙内的世家贵胄,尤其是防御森严的帝宫内,是绝无此等聒噪景象的。
文德殿中寂静如昔。法阵加持下,全然无视外间的燥热,依旧清凉舒适。
昭明帝在窗前软榻上对着棋局推究许久,正难以决断之际,有内宦报说大国师求见。他起身回了御座,方才宣人觐见。
有悔真人此来,是向帝王回禀承天塔的进展:“第三层已然修筑过半,正常的话,年内便可完成,届时……”
他适当打住话头,昭明帝自然知道他剩下的半截是什么:届时便需要再次诛杀一族,以童男童女为祭,聚集气运。
然而他今年并没有对付哪族的打算。连年征战,先后剿灭宁氏和白氏,消耗颇为巨大。世家需要喘息的机会,他又何尝不是?
原本按昭明帝最初的计划,今年完全可以提兵剿灭宫、巫两支中任何一支。但哪怕他怎样竭力谋算、控制局势,实际运作起来,仍然不可避免地有超出计划之外的状况。
比如当初与宁氏在飞星原对决时,这个凡人时空竟会出现能越过天绝道的屏障,直接与伏渊对抗,致使其不得不沉睡休养近两年的强大力量。
又比如分|裂了不知多少万年、大大小小不下上百个部落的西大漠,竟突然被岱钧所统一。
再比如白景年竟敢背弃祖宗基业,跟这个世仇合作,更比如贝叶城的失陷。
而所有的意外,都给他造成了大量的意外损失。倾魂之战后期,平西大军的失利,让昭明帝不得不重新更改计划,预备多等一年才动手对付下一家。
惯常喜怒难辨的帝王竟一时没克制住情绪,眉间不自觉地显出一抹刀刻般的痕迹,显是烦躁已极,声嗓略沉:“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