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殿君身份非同寻常,若是有什么闪失,谁能同时承下帝王和武定君夫妇的怒火?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用的。有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众医士们激动得抖着花白胡子,简直感激涕零,只差没跪地喊活爷爷。
凤曦浑不在意,扫视了一圈。帷幔朦胧,依稀可见谢重珣双目紧阖,卧在其中。
明明殿中冷热适宜,明明正当鼎盛之年,他却严严盖着被子。但即使如此,依然冷得不自觉地颤抖。他的气息已经微不可闻,探出的一只手更是瘦骨嶙峋,筋脉都仿佛要撑破薄薄的皮肤迸出来,不难想见其人该憔悴到何种地步。
这个躺在广陵殿中的人已经仅剩一口气。凤曦无需动用妖力,一眼就看出他魂魄不稳,隐有散逸之相。
然而照他原本正常的人生轨迹,正该新婚燕尔,傲立朝堂,甚至很可能已经升任兵部司武令了。
倘若凤曦还能有所感知,便能发现,此人一应形貌与宣和大殿外、凉亭中的简直没什么分别。但可惜,他不知道那边的状况,自然更无法及时察觉有什么不妥。
忽略掉心里那点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他装模作样地抬手弹出几根丝线,搭在那只腕上。沉吟片刻,他让万辛过来,拿出固养魂魄的丹药,吩咐每过一刻钟给谢重珣服一颗。
第一颗药折腾着喂下去,凤曦低声问:“近日都有谁跟他接触过?”
见主子还有希望,万辛差点喜极而泣,又想给他跪下。对方素白广袖轻飘飘一拂,凭空一股力道将他托住了。
心知他原是不喜这些礼节,内宦束手躬身,恭敬道:“据奴所知,似乎并无旁人。就连帝君近来都忙着前朝的事,已多日不曾召见殿君。”
凤曦心下了然。整个帝宫中能精准攻击魂魄的,也只有天绝道中枢一个。
灵奴虽是听命行事,但又会对主人生出占有欲和恨意,主人一时没考虑到、没下指令的方面,它们也不乏有自作主张者。只不知此番是得了凤北宸示意,还是它自己的意思。
丹药起效需要些时间。为免惊动天绝道中枢,他也没动用妖力。趁此机会,他交代了后续用药,然后半眯着狐狸眼,面无表情地将今晚所有的事,自谢重珩离开他的视线开始,一点点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竭力思索究竟哪里不对劲。
连续三颗下去,床上的人虽仍然没醒来,气息却终于平顺,高热也迅速退了不少,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好转。
凤曦忽然睁开一双雪羽长睫,眼神一霎时锋利如刀:“怎么一直没看见碧峻?”
他来此已经足足两刻有余,作为贴身服侍之人,主子重病至此,无论如何也不该踪迹全无。
万辛呆了一瞬。他忧急着谢重珣的病,根本没心思注意此事,只得抬手一招。
一名宫人过来禀道:“回贵人话,是万内官外出请贵人时,前头来人将碧内官叫走了,说是帝君体谅珩公子初次参宴,让府上旧人服侍,也好叫君上、夫人安心。”
然而谢重珩身边随侍的明明是个女子。那么,眼前之人的突然重病就只能是个陷阱。
凤曦霍然起身,素白衣袍连同满头雪发无风自动——他竟感知不到谢重珩的存在了。
今日所有的不对劲霎时都化成了剧烈的危机感,比之更为浓烈的却是焚天的怒火。
那是他一口一口汤药亲口哺喂、一日一日捧在掌心里照护数年,机缘巧合才恢复正常的人,他几乎已经将他当成了真正由自己抚养大的孩子。而这些人为了自己肮脏的欲|望和争权夺势,要处心积虑去戕害他!
凤曦正要撕开空间,就在此时,整个殿中蓦地显出压制修为的法阵,竟将他一身妖力直接压低了至少七成,显然是天绝道中枢亲自构画,专为对付他而设置。
几乎是在同时,梁上飘然落下几条鬼魅般的影子。不过一眨眼工夫,断魂楼的暗卫已将他制住,双手反剪,森寒刀刃架在颈侧。
殿外清晰可辨的兵甲碰撞声中,内宦尖利的嗓音传来:“帝君御至——”
然而今夜的广陵殿注定是一处与整个帝宫都隔绝的地方,内里的任何声响、发生的事情,都丝毫传不到外面。同样的地方并不仅只于此,还有另一处。
凉亭寂寂,相对无言。谢重珣近乎着迷地看着青年眼底闪烁的水光,过了会才探身拎过酒壶,又斟满一轮,温声道:“阿珩,你实在无需自责。”
“人这一生,多的是命中注定。细枝末节上也许还能与天道争一争,但总归争不过大的走向。该是你的,逃也逃不掉,不该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他递过酒盏,宽大的袍袖质地柔滑,略往下一滑,显出一小截苍白腕子。见对方本能地伸手接了,他不动声色地飞快收回手。衣袖便重新垂下,遮住了半个手背。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缕金光在他骨节突兀的皓腕上闪过,但亭中终归明昧交错,也许是袍服灵力光泽流转的错觉。谢重珩没有多想。
身边的人再度举杯,他混沌的思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出来,有些迷糊地顺着对方的意思喝了。
谢重珣笑意渐浓,十分亲昵地重新牵着他一只手,在指掌间交握、摩挲,声嗓也越发柔和:“我身为谢氏的嫡系嫡子,继任掌执,不知多少人想要毁了我。也许我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并非完全因你之故,又哪里会怪你?”
伪装出的丹凤眼目光迷茫,谢重珩怔愣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许久,终于觉出了不妥:以他们的年岁,莫说自小教养严苛的世家子弟,即使在寻常百姓家里,兄弟间这般举动也太过亲密了些。
何况眼下是在帝宫里,四周不知有多少耳目死死关注着,对方还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身份:昭明帝的后妃。
谢重珩僵在当场,想要挣扎出来,又怕伤了谢重珣的心,只能一边竭力回想着究竟哪里有异,一边支吾道:“兄长、兄长不是有、有话想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