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说,胜了就是胜了。平西大军的兵将都来自中心三境,哪怕是为着安抚军心和百姓,昭明帝也得忍着暴怒,论功行赏,褒奖一番。
大国师一番推算,言说九月初六是良辰吉日。礼部奉旨在宣和大殿大摆庆功宴。
作为龙血二营曾经的临时统领,尤其是在昭明帝自己提拔的将领齐正初殉国后,带着残余的将士们恪尽职守、坚持到最后之人,谢重珩的名字赫然在列。
想起天绝道中枢早已经醒了,凤曦实在不放心。
好在此番与会者除了平西大军将领,还有各世家重要人物,谢煜又是朝堂重臣,夫妇两人都在名单上。赴宴之前,他特意叮嘱徒弟小心行事,尤其不要单独行动。
谢重珩温和安慰他:“师尊无需太过烦扰。这种大规模的宴席不下百十人,他就是再疯狂,也不至于如何。寻常手段我应付得了。”
“若是那孽畜果真要对我下手,我倒确实很难与之相抗,”他不怀好意地挑眉一笑,一手搭在他肩上,“但想来师尊定然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眼看着徒弟让人欺负的。我只需坐等神明天降,救我于水火之中就好。”
明知他不过是调侃,凤曦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始终不太安稳。他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抓起肩上的手一丢,拖腔懒调地笑骂:“乌鸦嘴,你能不能说点好事?”
谢重珩一笑,出了半山院,前去与武定君夫妇及其余几名族人汇合,各乘车驾,一同前往。
宣和大殿在崇政大殿与紫微大殿之间,是大昭王朝举办最高规格的筵席之所,多用于宴请朝觐的他国使臣、帝王帝后万寿或大婚庆典、文武殿试后的琼林鹿鸣宴之类。
依然是贵胄正式场合沿袭的跪坐分餐制,殿内早已满铺编织了金线、缀着珠玉流苏的千丝香草席。御座台阶下,中间半个大殿都空出来,作乐舞之用。两侧错落有致分布着上百张食案。
正是残阳斜挂时,殿中海神露灯高燃,明朗却不刺目的光线将整个大殿映得清晰而通透。柔白的清冷与如血的辉光在殿门一带交融,绮丽又诡异。一众文臣武将在宫人内宦引导下,按身份落了座。
酉正时分,昭明帝入席。众臣属跪拜相迎、山呼圣明后,庆功宴正式开始。
凤箫鸾管、金钟玉磐一时奏响。悠扬大气的雅乐中,御厨轮番奉上宫宴特有的珍馐佳肴。身边伺候的宫人训练有素,温柔体贴,八面玲珑。大殿中间,舞姬优伶翩然若惊鸿,烟鬟雾鬓,云衣羽裳。
好一派歌舞升平。
单看此时情境,哪里会有人想起就在不久前,数十万叛军兵临城下,中心三境岌岌可危?就连活着回来的平西大军将领也不免一时目眩神迷。若非战场上留下的伤口也许还在隐隐作痛,几乎要怀疑此前的浴血搏杀是不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
虽说连续参与平定两场叛乱,表现颇佳,但谢重珩也并非立了多么惊人的功勋,又暂且没有授下官位。他的位置依然靠后靠边,已经紧邻宣和大殿的侧门。
其余几名谢氏子弟却尽是在朝已久,领了实权的,都在世家重臣那边。武定君夫妇更是居于御座下的首位,跟他隔着堪称遥远的距离,和憧憧来去的人影。
不知是太过警觉还是徒弟临走前那句玩笑话,凤曦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上来。
除了谢煜夫妇这种身份,其余官员参与宫宴不得自带侍者,每台案几近身伺候的都是宫中奴婢。他仔细观察了一会,也看不出谢重珩身边的宫人哪里有问题,只得将神识集中在他身上。
今日是极为庄重的场合,需盛装出席。世家正式服饰严格遵循仪礼规制,即使秋日尚热,也是内外五重,层叠繁复,显得肃穆又严整。
谢氏原本偏好黛、青、玄之类的深色礼服。但为免让昭明帝将他跟行宫时那副装束联系在一起,谢重珩特意挑了套银灰色暗绣玉竹水雾纹大袖。大氅背后的整幅恶狰啸月家徽原本该是赤色,也随之调整为雪银色。
端庄大气的款式遮掩下,刚刚离开战场不久,骨子里浸漫出来的血腥峥嵘之感多少被中和了一些。衣袍暗藏的法阵流转出源源不断的护体灵力,粼粼如水波月华。掌宽的腰封束出一把劲韧窄腰,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扣了一枚羊脂玉镶赤海晶发冠。
整套衣饰庄肃奢华,又低调内敛,将本就极为英俊的青年衬得更加说不出的英气勃发,硬朗挺拔,彷如雪山顶上一柄已然入鞘的古剑,只静静地悬在那里,却无人能轻忽。
如今谢重珩算是朝堂上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对他的经历感兴趣的、想要刺探消息的、意图结交的、夹枪带棒的……不一而足。
附近都是各世家被邀约的子弟中,不特别受重视之人,或者从属的重要寒门官员。众人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已久,老奸巨猾各怀心思,一句话能绕出十八层意思,一个念头能拐着十八个弯地说,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敬了他不少酒。
他还不能轻易不喝,还不能喝完后言行有失。对于那些旁敲侧击、影射他尚未清醒时诸多不堪传言之人,更是要同样换着花样地反击回去,神识紧绷如弦。
这种情形其实近年来也不能算罕见。
昭明帝与世家日益针锋相对,其余臣属总得站队。尤其是宁氏出事后,寒门庶族突然发现,有史以来都固若金汤、传承不绝的六族,原来也有一朝崩塌的时候,难免生出些王侯本无种、可取而代之的心思,自然也就再不复往日崇敬。
每覆灭一族,此等念头便尤为汹涌。大家总要寻一两个世家中人,一泄胸中压抑多年之气。今次偏巧让谢重珩赶上了。
旁的姑且不论,单单他那段年少痴傻的经历和重回永安后师徒间的种种,就足够让这些人寻到无数挖苦的由头,简直是绝佳的靶子。
凤曦本就烦躁已久,见徒弟遭人如此围攻、折辱,担忧之余,只听得怒火中烧,连同心虚和愧疚都一并化成了添在火海中的柴堆。
纵然他们曾经有过什么,谢重珩也早已忘尽前尘。两人恪守礼节已久,这些言辞无异于诬蔑。若眼下不是在永安,若他们不是重任在身,按他的性子,早将这些混账都赏给了幽影们随便吃肉喝血。
可恨现在又不能真正将之如何,只忍得他抓心挠肝地憋屈。久违的杀意腾腾而起,爪子都不自觉地弹出来,无意识地伸缩不休。
四周戾气森森,没有谁敢靠近他的屋子。正专注于宴会时,有幽影赴死一般哆嗦着进来禀报,宫里秘密来了人,指明要见凤不归,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