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有将手下的兵士派出去送死过,但那是形势所逼、职责所在。亲眼看见门外刚刚立下大功,却为着内部阴谋和私怨死了一地的同袍,怒火轰然而上,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虽说入了军营就得时刻做好殒命的准备,但临阵战死是军|人的血性和荣耀,死于自己人的背后暗箭却是万世难消的不甘和怨恨。一句一句的斥责,尽皆击在齐正初身为将领的死穴上,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监军还在身后摇头晃脑,内宦特有的尖利嗓音声声逼迫:“听到没?他已经认定是你干的,你觉得你还能说得清楚吗?”
“你现在不下手杀了他们,这位谢公子绝不会放过你。咱家劝你,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但你若是敢放他们进来,咱家必定上奏帝君,就说,齐副与谢氏子弟生死与共,恐有二心。”
“届时不要说你和你的家小,呵,就连你的亲信下属……”
勉强维持的最后一线理智铮然断裂。
新来的统领可以为这些原本不属于他的部众竭尽全力,哪怕是重伤昏迷的人也要冒死带着一起走。而他齐正初身为副统领,却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自己带了多年的兵士、此战的功臣,被奸佞所杀,曝尸荒野,数日无人收殓。
这无异于出卖同袍,是最为军|人所不齿的行径之一。他若是还能忍得住,还要受这个阉|狗胁迫,就不配做一个男人,甚至不配做一个人。
贺林连同其余诸人都被送去了疗愈所,谢重珩全然没打算收拾身上的伤,而是先登上门楼。
地面上红白交错混杂,胡乱躺着两个随从打扮的内宦。一具身着朱锦袍服、下摆绣着云水碧涛的尸体倒在雪地里,脖颈处突兀地空着。一颗头颅却滚在了几丈外,大半凹陷,不成形状,脑浆迸裂,混着破碎的血肉和骨头散落了一大片,显见最后踢开的一脚有多狠。
“你打算如何跟上面交代?”谢重珩问他。
齐正初面色惨淡,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有些事,如谢统领这样的世家嫡系子弟可以做,昭明帝一时半会也不能怎样。但他不行。说到底,他们这样从底层靠自己硬生生爬上来的人,唯一的倚仗不过是一身本事及帝王的信重。除外,无有任何根基和倚仗。
是非之上,永远还压着利弊两个字。
然而君心莫测,深沉如海。所谓心腹,说白了都不过是工具。帝王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栋梁之材。一旦不需要你了,什么样的恩宠都成了破碎的泡影,就连烧火的劈柴都不如。
何况他今次是一怒之下擅自斩杀了帝王来使,等同于抗旨、反叛。无论如何交代,都是祸及家人甚至亲信部将的死罪。
谢重珩淡淡道:“此事一多半原因是由我而起,你无需自责,纵然你不动手,我也必定亲手杀了他。若是你没有意见,那就我来处理。”
他一字一字道:“传令下去,监军忠勇可嘉,亲率兵士迎接我等,不慎惊动叛军,身先士卒,以身殉国,尸骨,无存。”
齐正初沉默不语,眼看着那三人的尸体在他的命令下被装进投石器,砸在奔突冲撞的天狼联军中,真正被践踏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两人无言地步下门楼,心里却俱都不轻松。
这事暂且倒是按下来了。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才在场的也不下数十人,谁也保不齐内里有没有昭明帝的密探。只要运气稍稍差了那么一点,东窗事发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
今次两人算是真正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有份。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昭明帝毕竟于齐正初有知遇之恩,背叛的事他做不出来,该撇清的关系还是得撇清。
他终于道:“我不是为救你才杀他……”
一句话未完,却见前头的人脚下蓦地一个踉跄,指掌用力扣住身边的墙砖,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齐正初惊疑不定,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去握着他的肩臂,暂且将他稳住:“谢统领?”
谢重珩倒并无大碍。只是一场变故至此,算是暂且解决,后续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紧绷而激烈的心绪骤然松懈下来,竭力压抑的伤势和一路不分昼夜、急行搏杀的疲累也一并猛地炸开,纵是钢筋铁骨也再挺不住。
他缓了口气,推开齐正初,强忍着阵阵晕眩自己站着,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只是有把柄在我手中,为求自保不得不这么做。我也不是在帮你,只是在这里的时候,需要继续留着一个能被我拿捏的人。所以你我两不相欠,立场不变。”
“记得继续按帅帐的安排,全力袭击天狼联军,尽量别动白氏军。另外,代我将此次变故中所有死难的将士全部列为执行任务战死,拟出名单、功绩、抚恤章程,连同南疆参战的事情一并飞报傅将军。”
齐正初应了,却停在原地,望着他独自走下石阶,有些蹒跚地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
想起死去的监军,再细细一想帝王此举的含义和带给他的后果,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渐渐握紧,手背上青筋都仿佛要突破皮肉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