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饮尽,侍女敛着衣袖及时斟上酒,又替贵人布上刚刚奉来的菜。
顾晚云接过话头继续道:“另外,我有点事情不甚清楚。虽自知不太合适,但实在无人可以解惑,故而不得不厚颜一回,诚心请教。还望凤先生不吝赐教。”
只怕这才是今日的重点。凤曦已经大约猜到她要问什么。
心里再如何不是滋味,他面上倒仍是一派自若,散漫道:“谢夫人言重了。在下若是知晓,自不会隐瞒。”
“凤先生想必听说过,阿珩自幼父母双双殉国,只得我与外子两个亲缘近的长辈。”顾晚云慈蔼微笑。
“他少小离家,我夫妻二人未能尽到职责照看好他,多年来昼夜自责。幸好上苍眷顾,他父母英灵护佑,叫我有生之年还能见他病愈还家。”
“阿珩今年就三十七了。我与外子自觉日渐衰老,想着趁这两年精神尚可,如今又即将入春,正好借春日赏花宴的机会,相看各家女公子,先替他订下一门合适的亲事。既是告慰他父母在天之灵,也算稍稍减轻些愧疚,了却一桩心事。”
“再者,武定君府也需要下一个能接管的当家主母。日后无论我二人发生什么,也不至留下什么遗憾。”
“只是,虽说是世家结亲,但也想寻个合他意的。我们终归跟他接触太少,不便直接询问。先生与阿珩相处多年,阿珩对先生也极是仰赖,可知晓他心悦哪一类型的女子么?”
一番话温和如春风,却同时占据了规制、利益、道理、亲情,让人简直无从反驳。
世家子弟,尤其是身在永安的各族嫡系,婚姻大事向来要奉父母尊长之命,经媒妁牵线搭桥,三书六聘,拜堂合卺,祭告天地神明,上禀列祖列宗,开枝散叶,传承不绝。
仪式繁琐,却是光明正大,昭示于人。
即使世家婚嫁的正常年龄差不多都在四十往上,谢重珩这个岁数开始谈论也不算太早。何况先行订婚,三五年后再成礼的不在少数。
凤曦心下恍然。看样子若非要留着谢氏府内务的掌家之权,等着给谢重珩未来的夫人,顾晚云恐怕早就连最后的要事决策权都放了,彻底卸了当家主母的职责。
纤白长指摩挲着酒盏边缘,妖孽男人微笑如故,似乎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无,慢吞吞地道:“这个问题,请恕在下无法作答。不是不肯,而是实在不清楚。”
“重珩病愈之前的情况,两位都曾见过,后来也正如两位所知,一直忙于正事。他既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我师徒二人确实不曾谈论过此事相关。”
方才喝下去的温酒佳酿不知什么时候已尽数化做冰冷的苦水,胆汁一般,在胸腹间翻腾不休,苦得人神识都仿佛要飞散。
倘若是从前,也许他们二人无论谁都还会竭力争一争。
最初的心魔幻象中,“谢重珩”曾说:“一点你情我愿的私事,如何就轮得到他们来指手画脚?若是家族因此就认为我有损谢氏颜面,要请家法也好,要将我自族谱中除名也好,都随他们。”
那未尝不是凤曦内心中,期望真正被人坚定选择的念头的投射。
但如今,物是人非。最先动心、靠近的人将那些沉淀了七世的懵懂情意都忘了,他便也再没有了所有不甘、不放手的理由,与坚持的信念。
既然跟谢重珩都说开了,就算武定君府再有什么打算,徒弟本人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也只能时时提醒自己,谨记现在的身份,不可妄念妄行。
胸腔里绵绵密密地痛,凤曦笑意越深:“好在那边的战事也快结束了,届时他应该能分出精力,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两位不妨稍等一等,直接问他本人也许要好些。若是到时候两位觉着不太方便,”
他略略一顿,笼在素白广袖中的指掌死死握着,筋骨都像是要突出皮肉,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补充:“在下也是可以从旁协助,代为探问一二的。”
顾晚云点点头,微笑道:“见谅!我关心则乱,倒是让凤先生为难了,实在对不住。且自罚一杯,先生勿要介意。”
见侍者新上了菜品,又道:“这道留花陈酿蒸金腹参也算是永安特色,凤先生可趁热试试。”
凤曦垂下眼睫,见雪玉瓷盅里一泓极透澈的鲜红酒汤,一品海参横卧其间。其物通体银白,唯独腹部正中指头大小的一点纯金色,正是只产在碧血境外的星峡海深沟中,号称三命换一参的金腹参。
但他想起的,却是当初三千里飞星原上的种种。
侍女细心切好,挑了金色那段盛在小碟里奉上。他勉强尝了一口,不过如此。
上元节宴后,凤曦继续动手构画传送阵,只是更加深居简出,沉默寡言。
他在谢重珩面前虽多少有两分厚脸皮、自来熟,也不过是有从前六世轮转、种种纠葛为铺垫,实则背过身时完全是个闲人勿近的冷漠性子。寻常给幽影下指令也只是一转念的工夫,不必言语交代。
除了跟谢煜谈几句正事,几乎成了一尊会活动的雕像。
眼下虽仍是寒意逼人的时节,但山花烂漫的春日在一天一天不容抗拒地靠近。他也就一天一天煎熬着,胸腔里彷如翻滚着一锅滚油般,眼睁睁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澜沧院中传来给谢重珩定下某位贵女的消息。
然而世事无常,总是将人不断抛起又落下,戏弄苍生于股|掌之间,从不会让任何人真正瞧见轨迹前头是什么。从这一点而言,他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同样不过蝼蚁。
有事可做的时候可以避免总是胡思乱想,也更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不知几多时日过去,某日,一名幽影匆匆进来禀报说,方才宫里有车驾去了白氏府,接了惠宁帝姬母女回宫。听说是好像是奉的昭明帝口谕,却连仪仗都没有,似乎极为匆忙。
凤曦多是晚间活动,白日补眠。他起来思索了片刻,直觉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尚未等他穿好衣袍,外间无数车驾忙而不乱的隆隆声直奔安定街而来,砸碎了嘉平八十年第一个月,王都静谧与平和的表象。
紧接着,以武定君的座驾打头,几乎所有在朝的谢氏子弟紧随其后,从两边角门极有秩序地相继而入。全副披挂的府兵护卫同时全速飞掠而出,肃然守卫在各处,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待最后一人进入,门扇随即紧闭。
防御法阵也即刻开启,结界蓦地当头罩下,穹顶似的将整座府邸笼在其间。府中以各内府为区划戒严,不得任意走动。
安定街上仍有车马辚辚之声,渐次涌向其余各府,冲刷而来的潮水般。但此时尚未到中午,离集体散值的时间还早,何况往常从无如此大规模集中返家的时候。
心知必然是出了什么变故,凤曦一看历法牌,这才恍然想起来,这段时间连身体不算好的谢煜都似乎异常繁忙,两人已经许久没见面。
不久,战靴马蹄踏地而过的震动、甲胄哗然之声传进谢氏府中。他凝神感知了须臾就判断出,那些昭示着血腥和死亡的不祥动静,都是奔着定国东坊的去的。
那里是白氏府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