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夫妻情断,离心离德,但对外却多少都得装些样子。何况此事本也是谢重珩珩想知道的,她不会推拒。
谢煜颔首:“无妨,凤先生不是外人,正好可以经由他转达。”
顾晚云微不可察地一顿,方才淡淡道:“也好。我亲自查阅相关典籍月余,没发现任何符合要求的洪荒生灵线索。只是在一册孤本中记载,传说中龙渊时空有条巨龙,名为伯陵。但它早已死去不知多少万年,何况此事尚不知真伪。”
待她离开,凤曦忽然散漫道:“尊夫人似乎对在下有意见。”
他说得直白而肯定,且突兀。武定君是自来在讲究言辞含蓄、一句话多少要绕两个弯的环境中,天长日久磨砺出来的世家权臣,哪怕惯常深藏心绪如他,此时也难免不露声色地一僵。
谢煜斟酌着开口:“也许是内子在前两日的雅集上,又听了些不太合适的流言,不忿阿珩的名声被外人折辱至此,担忧对他日后有所影响,关心则乱罢了。凤先生不必介意。”
凤曦沉默一瞬,弯着唇角微笑起来,碧色眼瞳中冷光森然。
雅集,日后。看似轻飘飘一句略带歉意的解释,他岂能听不懂其中的含义?
如果说在大多数凡人眼里,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大事,非血脉传承莫属。在这一点面前,名声、道德都可以往后捎捎。
谢煜这一支脉从前兄妹三人,然而到了这一辈,如今唯一能、也必须承起这份责任的,只有谢重珩。
开春之后,顾晚云身体也将养得差不多了,各府女眷之间多的是各种诗酒赏花的雅集。夫妻二人必然要一起做主,替他挑个合适的女子。
那时万藏的流民叛乱也已大致平定。以谢重珩的家世和才能,有军功在身,又有武定君的鼎力扶持,日后前途光明。全永安的贵女,哪怕凤北宸还有帝姬,他的小七也是当得起的。
这才是他正常该有的人生。
一边是自小将他视如己出的伯父伯母,和他们的殷殷期盼,以及在谢重珣之事上深沉的亏欠、愧疚,一边却仅仅是恍如前世的荒唐一梦。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取舍。
何况这已经不是谁想或者不想的问题,而是只能如此。除非叔侄双方就此决裂,谢重珩忍心看着武定君府一脉绝后。
纵然当初朝堂上臣属们私下非议重重,终归都不过是外界的胡言乱语。凤曦内心深处仍然还存留了一丝期盼,盼着他与天绝道中枢决一死战之前,盼着谢重珩在想起那两段遗忘的记忆、与他反目成仇之前,终有一日,还可以重新拾起昔日的情意,能让他最后再感受一下那份温暖和真心。
然而现在,是彻底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半妖轻飘飘道:“如此,就劳烦谢掌执转告尊夫人,从前的事多说无益,在下也不想解释什么。但日后,在下与重珩只会是,师徒。”
“师徒么?”宫人精心伺候着大司乐在榻上半躺下来,跪在榻边细心替他揉按着双腿,力度和位置都恰到好处。
奸佞美人指尖展开几张画像,最上面那张正是凤不归。
心腹在一旁颇有深意地一笑,躬身道:“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个幌子而已。他二人的传言,这帝宫里都有所耳闻。奴无意中也听过两三次。”
大司乐道:“不过,确然是本宫从未见过的美人。就算真将堂堂谢氏掌执唯一的亲侄子、还是最有可能成为继任者的重珩公子勾上了手,也很正常。”
但此人美则美矣,他的画像也仅只是存留在案以备查验,昭明帝尚未见过。
帝王固然有点龙阳之好,且偏好柔弱美人那一挂的,然而据大司乐所知,迄今为止,连同已死的贤亲王在内,他临幸过的男子也不过寥寥数人,并不如何沉迷。其中的宁苏月、谢重珣还都曾是朝堂重臣、六族的下一任掌执。
可见更多的是出于对付世家的需要,为着争夺权柄打压对手。
凤不归区区一介山野草民,实在不值当一朝帝王多看一眼,纵然当时为着周宅之事起了疑心,也不必什么都要他亲自费心盯着。暗探们更没有谁敢多事,非得自作主张将画像拿给他。
大司乐将那妖孽的画像挑出来放在一边,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谢重珣,谢煜,谢重珩,已经薨逝的淑贵妃,和单独一双眼睛。
他的断腿已经痊愈。但许是心理原因,即使整个帝宫都有取暖的法阵隔绝外界严寒,赶上冬日天气阴沉,仍不免觉得隐隐有万千虫蚁噬咬般地难受。
尤其将这几张纸翻来覆去看过许多次,明显觉得有不对劲之处,却找不出证据时,更是倍感痛苦。
谢氏的血脉至亲四人,有三人都是大同小异的剑眉杏眼。唯独谢重珩的画像与他上次所见一样,是相对柔和的眉,和又魅又煞的丹凤眼。
问题必然出在这里。
这段时间,大司乐一直在想方设法,秘密寻找谢重珩离开永安之前的画像,甚至包括多年前以身殉国的谢焕。
只是毕竟年代有些久远,他又深居宫禁,找到这些谈何容易,何况还要悄悄拿到手,难度何止倍增。但他更不能在没有真凭实据之时,就将此事捅到帝王面前。
也许是他的人最近动作有点不够谨慎,惊动了广陵殿君,尤其将他盯得死紧,处处阻碍于他。
一念及此,大司乐更添躁怒。
当初略施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计,轻易就暗算了谢重珣,他颇有些鄙夷,以为所谓世家嫡子、继任掌执不过尔尔。
但直到近来多方受阻,大司乐才隐隐察觉,论敏锐、谋略、御下之术,当初世家之首的谢氏倾力培养的未来领路人,是他流徽这样家臣出身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即使广陵殿君入宫仅有数月,竟也收服了不少肯为他所用的奴才。
何况他从前在谢氏府的两名贴身侍者俱是死忠之人,甘愿净身入宫做了内宦,继续侍奉旧主,难度倍增。
正看得抓心挠肝地难受时,宫人通禀,有人求见。
大司乐微微侧首,就见一名内宦低头躬身,眼睛四下乱瞟地进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