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佞臣争相进荒银妄诞之言,挖空心思逢迎媚上,各种不堪之事令人咋舌。有大昭一朝,从无如此混乱之时。
除外,对传说中的神仙福地浮空明境,昭明帝更是前所未有地迫切寻找,特意招募了一大批人手,专程负责此事。境内自不必说,不知多少次遣他们远赴海外,大有踏遍整个龙渊时空也誓要寻到线索的意味。
长年累月如此,任谁对这样一个帝王都很难再生出什么警惕。长达十来年的试探、观望后,六族对昭明帝的态度已经转为蔑视。
讲到此处,谢煜停了一小会,微有恍神。
当时的掌执们终归是太过轻忽这个没有多少倚仗的孤儿,都只以为今上终于看清了自身处境和形势。有心无力的感觉积累到一定程度,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都难以坚守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及时行乐,此乃人之常情。
只可惜,世上绝没有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更何况是昭明帝这样心思深沉者。
盖棺尚且难以论定。天下的很多事情,当时看是一种结论,过后再看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论。再过些年,以至于若干年以后,以至于更往后的后人从史册中看来,又会得出别的结论。
时隔几十年,现在再回头看去,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都傲慢过了头,忘了帝王权术不仅有雷霆震怒、翻云覆雨,还有审时度势、韬光养晦。
借着喝水掩下心绪,谢煜继续道:“如此大的动作和成规模的人手,六族不可能不重视。但那些堪称漫长的岁月中,多方探查,确然没发现他有什么别的用意。对于他的自甘堕落,掌执们庆幸不已,大都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
“种种行径,都需要耗费大量金钱。帝王为此不断向六境索取财物。簪缨世家,家底丰厚,且边界六境一贯风调雨顺,对于帝王索要的供奉,也并不吝惜给予。”
谢重珩恍然。若非今日由武定君说出来,许多内情他还真无从得知:“我说帝王那时尚且没什么权势,他这无理要求,大家怎么竟会集体应许。原是如此。”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所谓神仙福地,早就堕落成凡人眼中的幽冥鬼域了。
看了看听得两眼放光的侄子,谢煜道:“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谢重珩略有些尴尬。他自觉已经将情绪收拾得很好了:“侄儿失礼。”
“这么说来,他手上诸如断魂楼之类的暗卫与密探组织,正是在那时得以大肆扩张,直到如今遍及大昭,令永安中人乃至中心三境闻之色变。”
“而他的破局之策,就是剑走偏锋,从任用佞臣开始插手朝堂的官吏任免,以此麻痹六族,逐步侵占名额和权力。”
“是不是在那位看来,佞幸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他一边说,一边看过去,却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反应过来。
那眼神像是透过他,看见了昔日的另一个人。想必当年,父子二人谈到这个问题时,谢重珣也曾有过相似的反应,和回答。
谢重珩心里一痛,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极其短暂的黯然后,谢煜彷如无事,淡然告诫:“不错。万不可轻视所谓佞幸。”
“品行无关才学,历朝历代能获此殊荣者,都不乏才华横溢之士,且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智计。哪怕是白丁、奴仆,若能得帝王赏识,也自有其手段。”
“以今上为例。能一路杀到殿试,必然有万中挑一的才能;能入他之眼,必然极其善于揣摩人心投其所好;能站到他这边,必然有非凡的野心和胆识。任何一个人,能具备其二,已算是可用之人。而他选中的那些,却是三者兼备,堪称佼佼者。”
“权谋二字,权的是利弊形势,谋的是人心欲|望,没有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就这两点来说,奸佞比寻常的人才更擅长把握。只是这种人私心压过了公义,端看掌权者怎么用而已。”
“尤其在争权夺势上,小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毫无负担,远比君子作用大。只要你能给他们机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利益,他们就能为你效命,甚至给你带来超出想象的优势。”
后来的事实证明,昭明帝这招走对了。
六族被帝王大规模的暗探和种种大动作吸引了目光,却忘了朝堂上那些蝼蚁般零碎的奸佞。待反应过来,多年经营下,那些人已隐然有了点气候,与他们对抗。
岩石缝里的树种固然生存不易,但只要扎了根,什么样的风也很难再轻易将之拔除。到后来,昭明帝用人已经并不完全需要六族同意。
然而帝王固然在想尽办法夺取权柄,世家又岂会坐以待毙?内里有多想突破限制,外面就有多想收紧束缚。各部多数实权位置仍然由各族重要子弟任职,诸多决议若不涉及中心三境的关键部分,也仍需几名掌执联手定夺。
矛盾因此在昭明帝一朝急剧激化,局面变得割裂且诡异。
连同过往历代王朝都算上,帝王权柄也称得上攀升至巅峰,但掣肘感也达到最高点。强敌环伺而内乱频仍,各族旁系镇守边疆六境,帝王对世家的依赖最大,但又愈加猜忌、更想诛灭他们。高门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下层无以为生,竟至易子而食。
前期长达数十年的种种铺垫,让自圣祖以来维系的平衡局面几番摇摇欲坠。最为直观的,是朝堂最上层的结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