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凤曦也从来没有办法理解所谓亲人所谓亲情。但这些人是谢重珩最后的至亲。这一次,他愿意尝试一下,在他们难以更改的命运中多少施以援手。
他不想他的小七将来恢复一些记忆和心智后,因此而伤心痛苦。纵然这只是无数可能中,最缥缈的一种。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重珩归来的消息彷如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永安权贵圈。虽说他后来痴傻离开多年,毕竟是曾经的谢氏下一任掌执,自小名头力压同辈,很难不引人注意。
有一段时间,各方势力对谢氏府和其间诸人的监视严密如网。
虽说府中自有重重护卫和隔绝外界窥探的法阵,别有用心的人很难临时混进去,然而外出之时几乎时刻处在隐蔽而未知的目光盯视之下,无论如何总不是令人愉快的感觉。
但他们还没有办法下手除掉这些暗探。
谢氏本就是六族之首,尤其为昭明帝所忌惮。定国西坊的宁氏嫡系出事后,碧血将士一年内全军覆没。剩下的兵四家中,谢氏掌控的兵力占比上升至边界六境近四成,整个王朝的两成多,实际负责着碧血、灵尘两境的防御。
兼且万藏无兵,大昭四成疆域可谓尽在手中,更显得突兀,简直就是个活靶子。掌执谢煜严令嫡系子弟务必低调谦和,谨言慎行,绝不允许在外惹事,以免给人留下把柄。
武定君父子略作安排,探子们打探到的消息都是:谢重珩已经治疗到一定程度,需要回到家里休养,做最后的关键恢复。
前后吻合,几乎挑不出问题。
那段时间,正好赶上兄弟俩的亲姑母,谢煜与谢焕嫡亲妹妹谢荧的生辰。为平衡各方,稳固权势,大昭帝王的后宫历来都有六族嫡系选送的贵女。谢荧正是一早就被家族定了要入宫的谢氏嫡女,如今尊为淑贵妃。
奉了帝王允准近亲探贺的旨意,谢重珣亲自押送着贺礼进了内宫。
他一则事务繁忙,二则外男不便久留,三则见姑母身体抱恙,不是很有精神,于是略坐了一会,告知谢重珩回归的事,好让她宽心养着。又话了些家常,他就起身告退。
途经一丛葱茏翠竹时,恰逢昭明帝自曲径前方拐弯处而来。
帝王平常在内宫并不会大摆仪仗,仅只乘着一架肩舆,一身常服,未着冠冕。周围也只略随了几名宫宦侍卫,别无卤薄,想必是去淑贵妃处的。
此时再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谢重珣只得让在一旁。
谢氏子弟的正装都偏好深色。因是觐见贵妃,又是恭贺尊长,他今日一身极为正式、庄肃的玄色夏时礼服,朱锦绲边。衣袍上同色丝线刺绣出隐约的纹路,外罩一层黑纱氅衣。
衣料轻薄垂坠,质感极佳,勾勒出他一身流畅线条,精实又优雅。
如谢重珣这样尊崇的身份,又是朝中重臣,寻常见了帝王也无需跪拜,只是恭敬地躬身行礼。但见他凌然立在修竹下,墨发高束,剑眉杏眼,说不出的英挺俊朗。
昭明帝免了他的礼,居高临下,蓦地对那道身影生出一丝诡异的熟悉之感,不由多看了他低垂的眉目一眼,方才不紧不慢地道:“谢卿已经见过淑贵妃了?”
谢重珣恭声道:“是。臣正要回去禀报家父,淑贵妃娘娘只是偶染微恙,也好叫尊长安心。”
昭明帝道了声“谢卿韬略立于朝,孝悌以持家,堪为臣属典范”,径直走了。
走出几步开外,他忽然一抬手,肩舆即刻停住。
他转过头,天生阴鸷的目光毒蛇一般,隔着稀疏修竹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片刻,队伍调转身形,回了文德殿。
近身内宦遵照他的示意,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两张纸,却不敢偷窥一眼,只高举过头顶,躬身呈上。
帝王取在手中。一张只画了一双眉眼,浓眉锋利如剑,杏眼明亮如星,杀气四溢,英武非凡。
另一张却是断魂楼的暗探前些时日才新画的谢重珩的画像,跟他堂兄面容轮廓略有接近,只是双眉柔和得多,眼睛也是又煞又魅的丹凤眼,正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形象。
昭明帝只略一扫过,就将那傻子的画像丢在一边,却将眼睛那张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略深的鹰目中神色莫测。
那个近乎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行宫中,孤身单刃也敢悍然对上无数叛军的黑衣青年黑巾蒙面。今日的谢重珣也是一身黑衣,恍惚间竟令他依稀感觉那双眼睛连同身形都似曾相识。
谢重珣是世家之首的谢氏的下一任掌执,又是大昭朝堂最重要的两部之一的兵部中,仅次于司武令的四名副令之一,才能卓著,同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昭明帝并非不知道如此重要的臣属的模样。正因为见的时候多了,反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兼且行宫之围时,谢氏这位嫡子只可能在永安,绝不可能会出现在几千里之外的飞星原。从前他根本没往这上面去想。
方才曲径狭窄,又相逢得猝不及防,两人距离前所未有地近,瞧得也十分清晰。但纵然心生怀疑,昭明帝盯了画像许久,始终不确定与记忆中的人究竟有几分相似。又或者,单纯只是自己想多了。
好在除了他之外,还有人近距离见过那人。比如说,曾经跟那人交过手的长宁府城守将,陆锦绣。
他召来暗卫,即刻将谢重珣和那双眼睛的画像秘密送往长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