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人豪气!”一道英气的女声蓦地响起,白副令终于淡淡开口。
“白氏将西大漠人拦在境|外多少年,把你们保护得太好,连续几代人都没在战场上跟他们照过面。各位是都忘了跟他们面对面打是什么感觉,还是忘了被人当做‘两脚畜’的滋味了?”
“不如我个人赠送两位大人全副披挂兵器,两位各自寻一个西大漠人对战如何?届时我白氏定然在旁边替你们呐喊助威。若是你们顶不住了,只需认一句错,我等不仅不会推诿,还会鼎力相助。”
……
一场针锋相对的争论进行到激烈处,在有心之人的挑拨下迅速变成了争吵,让人错觉文德殿几乎要当场变成武德殿。但双方无论如何吵,哪怕是世家对立面的一方,也没有敢指摘白景年的。
原因无他,这位白氏嫡长子乃是帝婿,尚的是帝王唯一的帝姬,封号惠宁的凤九云。
昭明帝终于忍无可忍,不耐地遣散众人。直到四周几乎没有了人的声息,残留的嘤嗡之声仿佛还在梁柱间盘旋不休。
少见的一场扰攘过去,殿内一时寂然如死,颇有山雨欲来的阴森沉闷之势。帝王没有动静的时候,殿内静得仿佛能听见熏香飘过的声音。
今日凶星当头,诸事不利。侍奉的宫人内宦尽皆屏气凝神,鹌鹑般束手避立在墙边角落的隐蔽处,大气都不敢出。
昭明帝不在御案后,而是在窗前软榻上。他还身着上朝时的天玄地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冠冕,那双略为深陷的眼睛连同严酷冷厉的一把鹰钩鼻都半掩在旒珠玉串后,看不真切。谁也难以琢磨他心绪究竟如何,一念浮沉之间,又牵涉到几多性命。
直到得了示意,大司乐方才拂开珠帘,从内殿款步而出,低眉垂目过去,侍立在软榻附近。
他身形纤长如少年,玉冠束墨发,腰若流纨素①。本是端庄的姿仪,但美得雌雄莫辨的面容上,那双刻意点染过的桃花眼却平添了几分妖滟妩媚。
行宫之围时他受了极重的伤,侥幸捡回一命,只是双臂筋骨严重受损。虽不影响日常生活,却再也抚不得琴。往常被世人所称道、甚而因此被誉为“飞星原千年难出之才”的琴艺也就此废弃,成了今生不可企及的旧梦。
好在今上并非喜好风雅之人,连那具传世神器伏龙琴都失落于战乱不知去向,也无所触动,将他放在身边更绝不是为了听他抚琴。
琴也好,琴艺也好,这些于大司乐皆不过虚妄,可有可无。何况总会令他想起那段不可触碰的过往,和年少时倾心相付却横遭其利用出卖的人。
双手废了之后,帝王似乎反倒更信重他。这就足够了。
片刻,旒珠碰撞的细小脆响击碎满殿死寂。昭明帝微微侧首,天生带了几分阴鸷的声嗓不疾不徐地问道:“爱妃听了许多,方才的事,可听明白了?”
帝王果然不会无缘无故放他在内殿旁听。大司乐心里不禁重重一跳,却无波无澜地浅笑着,躬身垂首道:“妾大约听懂了一些,诸位大人们似乎有两种看法。”
昭明帝道:“爱妃意下如何?”
大司乐躬身应了声“是”,果然认真思索起来。
这些年做“奸妃”的收获之一,大概就是对内外时局有了不少了解,特别是——跟昭明帝有关的部分。
方才文德殿中争论不休,然而哪怕是在对方不断的挖坑、逼迫下,两派都竭力避免提及大昭的现状,和敌我双方的对比,以免触了帝王的霉头。
这几年的大昭,前有尾鬼三大神侍攻伐灵尘,至今仍在星峡海上对战,后有碧血宁氏反叛,元气大伤。又逢连年天灾,流民四处为乱。帝王与剩下的五族,尤其是兵四家之间,更是矛盾重重,一触即发。
王朝已经走向末路,消耗甚为巨大,对内部的动|乱尚且自顾不暇。相较之下,岱钧若是成功,将是多少年来第一次一统西大漠之人。届时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下的从属部落,都必然正处于野心最盛、势头最劲之时。
他绝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必然要趁此时分一杯羹。
倘若合整个西大漠之力与尾鬼分东西两头夹击,遥相呼应,大昭双线大规模开战,可谓艰险重重,未见得能相顾周全,还真不好说会是哪种结局。任何一头有什么闪失,王朝必然陷入内|乱与外战并行的泥潭,终至落到覆亡的境地。
但那又怎样?
这全然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必然影响整体局势和昭明帝原本的计划。他对倾魂境的危机如此上心,与其说是想寻出解决的对策,不如说是要利用它做局更为恰当。
大司乐虽没受过太多精深的教导,但自小聪慧,又在帝王身边熏染数年,多少知晓一些不那么深奥的权谋手腕。值当他考虑的并不是什么大昭的存亡、黎庶的生死、世家的态度,而是另外一件事。
大约两年前,也就是行宫之围后、筹划对付宁氏时,倾魂境与西大漠其中一部起了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原本不当什么,朝堂上甚至都没激起什么波澜。昭明帝却以边塞安宁为由,希望白氏嫡系遣个分量足够的人前去主持大局,以彰显王朝的态度。掌执白南石奉旨,派了自己的嫡长子白景年去镇守。
六族嫡系都是实际上的人质,无诏不得离开永安。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都是对白氏难得的信任、重视,何况还有惠宁帝姬这一层关系在里面。彼时大司乐也以为是昭明帝要集中力量对付宁氏,担心腹背受敌,借此安顿西境,牵制白氏。
然而如今宁氏都已经灭绝一年有余,帝王却仍没有丝毫要将白景年召回来的打算。
今上岂是个如此信任他人,会轻易放走手上重要筹码的昏庸之辈?惠宁身为帝王唯一的帝姬,又是嫡出,多年来深受宠爱,也无非是他用来平衡权力关系的一枚棋子。何况这帝婿归根结底,还是他恨不能即刻除之而后快的六族中人。
那时昭明帝不太可能预料到今日西大漠的局面,但大司乐本能地认为此举必有深意,即使他说不出究竟为什么。
如今帝王拿这件事来问他,刹那间心念电转,用最快的时间揣测了帝王心思,他决定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