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两人走后,新得了名字的厉幽重新成为往生域的实际掌权者。处置事务之际,下属送来一份开阳军营的军报。批阅完毕,他却没有立刻放在一边,而是多看了一会。
开阳军营是谢重珩真正开始起步时最重要的力量,跟随他最久、最得信任的心腹多出于此。他又是个重情念旧之人,即使后来一统东南两境多年,对当年的根基却越发关注。其地位的重要、将士的傲性自然可以想见。
那位新任营长双腿俱废,也不知将要如何带那帮如狼似虎的兵士。也许他该尽快抽时间过去看看。一念及此,厉幽不知怎的恍惚了一瞬。
大约有主宰的指令,一众幽影对此人的来历、过往连同上任前的一切都讳莫如深,似乎遗忘殆尽。但一个残缺到连凤曦都无法彻底修缮完整,终身都只能依靠轮椅、器械行动的人,必然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惨烈故事。
没有足够的感情时,其实很多遭遇都算不上太无法接受。
凤曦的痛苦,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人性对血脉亲情的天生的依恋和期盼,却横遭欺骗、利用,人为加了一层伦理的悲剧色彩,因而尤其不可释怀。
谢重珩开始恢复神智之前,哪怕是已然好转不少之后,也未必就认同自己有多凄惨。一个彻底痴傻的人哪里会明白什么是过得好,什么是过得不好?
纵然是洪荒神界第一代人皇凤炎,魂魄被做成了灯芯浸在海神露中,成为那盏至今依然在燃烧的太初之光,追根究底,莫说他如今浑浑噩噩,单论他的心性,又哪里在乎入土为安和永受焚身之苦有什么差别?
都不过旁人站在自己角度的臆测罢了。
然而一旦生出了凡人的感情,所有的痛苦都会被无限放大。厉幽根本无法想象,从一开始就是凡人之身的宁松羽究竟是如何挺过来的。
蓦然察觉自己念及此人时,居然思绪万千,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眼下他似乎担心错了人,好戏还在后面的不是宁松羽也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作为幽影,厉幽原本天生不会对感情有多少知觉。前世的那些恩怨情仇,他也实在难以生出什么感同身受。
哪怕想起这把枯骨的前世今生都作为棋子,如何算计别人、又如何被人算计,直到后来全然被人掌控、昼夜报复,他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或者痛苦、悲伤之类。除了求生的本能,其余一切都不过是既成事实、因果循环罢了。
但自此之后,厉幽将走向另一个极端:一面如同往常一般冷静理智,全盘以大局为重,去完成主宰的指令;一面却要尝遍七情六欲、诸般苦楚,真心错付,遇人不淑。
生生世世,鳏寡孤独,众叛亲离,身不由己。无论重复成型多少次都无法摆脱。
没有主宰的许可,甚至连身入乱军之中、碎尽枯骨而死,也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不过短短时日,厉幽已经察觉自己开始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感触:见新芽而心喜,闻夜雨而忧愁,观浪潮而豪气,睹花落而伤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虽成型至今不曾涉足情爱,他却隐有预感,说不得要栽在宁松羽身上。
他大概能预料到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只是毕竟目前还没有办法真正体会所谓七情六欲之苦,现在这些心绪都不过尔尔。担心之余,竟还有些期待。
莫名有些伤感地望了望四周阴沉如水墨画的景致,厉幽心情比环境更压抑。
幸好此时有幽影来报,永安的光明特使几经周折传来讯息,大昭如今有三境都处在危机之中。按外面的历法计算,昭明帝可能要借此机会,在一两年内大规模铲除剩下的绝大部分世家。他会竭力配合,希望光明道看准时机起事。
光明特使。他暂且抛开那些杂念,思索起外面的局势。想起这个堪称天降、又被他抓住机会安置的绝妙棋子,他无端生出点自负之意。
此人本是大昭的世外之人,自身有些本事,却向来不沾凡俗之事。从前偶尔听光明使宣扬废除世家等级、打破旧有规则时,此人不置一词。后来却不知为什么态度大变,竟主动找到光明使,甘愿为道舍身,意图在大昭搅弄风云,助他们对付帝王和世家。
幽影将消息传进往生域后,是他亲自前往大昭,面谈之后定下此事。有光明特使在永安的核心为内应,有光明道的信众在大昭各地奔走,届时往生域也许都不必动用太多兵力,这个王朝自己就会分崩离析。
天下为棋,苍生为子,纵横博弈,尽在掌中。
对于厉幽忽而踌躇满志忽而多愁善感的情绪起伏,离开的人并不清楚,或者说,全然不在意。更或者说,那本就是他想要的效果,眼下不过刚刚开始。
春日迟迟,碧草如丝之时,凤曦先带着徒弟御风回到长宁府城,将原先构建了一大半的传送法阵补全。
这个据点留了三个幽影看守。剩下的五人略作休整,然后随师徒二人前往中心三境的交界处,龙渊时空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大昭的心脏,王都永安。
几乎是在他们自长宁府城启程的同时,一艘超小型传讯专用飞船直接降临永安城西,落在正门白虎门外。船上高悬着一面绣有金色开天巨斧家徽的旌旗,犹自猎猎飘扬。
瞭望台上的守城兵士老远瞧见,知道必定是镇守西部倾魂境的白氏传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报。非但如此,守将一眼认出那巨斧锋刃上一星血色光芒闪烁,并非旁系家徽,而是嫡系。
目前身在倾魂的白氏嫡系子弟唯有一人,非但自身出身贵重,且还算得上半个帝室中人。即使他只是上个废话连篇的问安奏折,也绝没有谁敢怠慢,何况那边明显是出了什么大事。
守将早已通知备好快马,连通往帝宫的要道都已派人清理完毕,务求用最短的时间传到帝王手上。
船上掠下两名劲装的精壮兵士,身负血色令旗,不及落地已飞身上马,行云流水般冲进城门。蹄声如疾风骤雨,沿白虎大街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