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孤身一人,听从恩人当初的指点,养好伤后前往中心三境富庶之地谋生,做了仵作,至今近百年。前两年永安宁氏剧变,她听闻羽公子的境况,悲痛欲绝,却不可相救。她只得自|焚面容,以免被人查出来历,又变卖所有家产,想尽办法打点关系,谋了这个差事。
她万般无力,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是设法换出他的尸身,让他入土为安。
老仵作见到宁松羽的机会不多。只在有宁氏子弟被糟|践死去,需要收尸时,她才能进入那些深渊炼狱般的帐篷。
恩人自然根本不认识她,甚至也许早就忘了百年前的旧事,更不会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她也从来不敢表现出丝毫异常,连瞥过去一眼都得小心翼翼,更绝不可能说上话。
世事无常。从前的恩人何等意气风发,姿仪无双,后来又是何等呼风唤雨,权势煊赫。然而最后,又落得何等惨烈屈辱,求死不能。
但命运有时又何其相似。当年的马夫无法报灭门之仇,两年来亲见恩人如何在苦海中痛苦煎熬,眼睁睁看着亲族一个个生生被凌虐至死,现在的仵作依然无能为力,心如刀割。她非但不能让恩人尽早解脱,连保他个全尸也做不到。
苍天无眼,使暴君当道奸佞横行,忠烈含屈英杰受辱。然而它终归还是留了一丝仁慈,无论是对她,还是对羽公子。
沉默中,唯有刀刃分割尸体的声音。老仵作枯槁的躯体上尸气越发弥漫,在凤曦看来尤其浓烈,就连生机也在不断减弱,她却彷如不觉。
忙活完毕,她自顾将尸块摆在浅坑边上,方才抬头看着他,语气平淡:“这位公子,赶紧带他离开吧,别沾染了老身身上的尸气。何况天快亮了,他身份特殊,他们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将……”
看了一眼假宁松羽的那堆血肉:“将他挫骨扬灰,别叫人发现了什么。但公子放心,老身时日无多,绝不至于出卖你们。”
凤曦自然看得出来,以她眼下的状况,岂止是时日无多,恐怕都活不过一两日。她既然选择了以性命护着她的恩人,旁人自然更没必要多加干涉。
眼见两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又神秘消失,老仵作终于怔愣了片时。
仵作行业代代相传,活人受不得尸气侵蚀,不然就会被鬼物吞噬魂魄。这个说法有没有依据不得而知,但所有仵作确实每日都需要服药阻隔、压制,出工之前更是必不可少,否则必死无疑。
早在决定替羽公子收尸时,她就已抱了绝命之志。待处置完恩人的身后事,她在这个世间就再无挂碍,更不想日后有人再因为此事追查什么,要逼问羽公子埋骨之地,搅扰恩人死后安宁。
这天底下,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当时听说羽公子已殁,老仵作直接就去了。如今尸气入体,无药可救,一两日内她就会全身溃烂而死。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年纪大了,后半夜突然被叫起来,一时糊涂忘了服药,不会怀疑什么。
天色更加明朗。她脸上、手上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溃烂,逐渐渗出腐尸般浑浊恶臭的血水。
活生生感受躯体败坏的过程本该痛苦难忍,但她彷如不觉,只是吃力地尽量直起腰,仰头用仅剩的那只浑浊独眼望了一会天空。
纵然恩人至死都不会知晓她的付出,然而她能得知他尚在人世,自此脱离苦海,甚好,甚好。
枯皱变形的面皮微微扭曲,佝腰跛脚的老人似乎终于是笑了一下。朔风刮骨,但天光刺目,今日是个好天气。
凤曦御风回到往生域时,里面已经过了数日。
宁松羽全身上下找不出指头大的一块好皮|肉,昏迷不醒,伤势严重,不得不先安养着。他特意指派了两个通晓医术又细心的幽影专程看护。
解了谢重珩的昏睡诀,半妖也没打算瞒他什么,用他能理解的方式简单告诉他,他曾经应许故人要救的人已经带回来了。
青年似乎睡得迷糊,怔愣看了他许久,才懵懂地靠过去抱着他,脑袋扎在他怀里“哦”了一声,并没有更多反应。
日子平静如水,不疾不徐地淌过,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又似乎一切都在平静之下剧变。
凤曦不知谢重珩究竟恢复到哪一段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期间半妖也曾旁敲侧击地提起宁氏,当年的同窗。但青年微微蹙着浓黑剑眉,杏眼茫然看过来,他就知道,他必然还没想起这些。
某天晚上两人正打算就寝,照看宁松羽的幽影前来禀报,病人醒了。
长达近两年的非人折磨下,这位从前姿容俊美、令多少人为之心折的宁氏掌执,堂堂大昭兵部司武令,几乎从身到心都被完全摧毁。他憔悴枯槁,神色呆滞,鬓发斑白,伤痕层叠,已有衰败之相。
即使幽影将他收拾得很整洁,连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仍是无法掩饰满身的颓靡意味,像是早已在无尽的凌|辱下彻底崩溃。
两人并没有刻意收敛脚步声。谢重珩甚至好奇地问了句:“师尊,这是你上次救回来的人吗?是叫宁松羽吗?”
他也仍是双目紧阖,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床头,似乎一无所觉。露出被子的半截手臂明显连骨骼都弯折得不正常,不知断成了几截,仿佛一具废弃残破的木偶。
昭明帝对宁松羽尤为切齿痛恨,严防死守,差不多断绝了他自尽、传讯、乃至讨好游说那些兵士的一切可能。他舌头被割,无法言语,手脚皆废,筋脉俱断,也写不了字,双眼尽瞎,什么都看不见,功法灵力尽散,连耳朵都被残暴地戳坏了。
如今他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的死寂、虚妄,连身上实实在在的触感和疼痛都仿佛已经麻木,很难再感知外界的任何动静。
凤曦先安抚徒弟:“是他,别怕。”也没打算避着他,牵着他的手行到床前。
他施了点妖力给宁松羽,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宁掌执,幸会。我知你身体抱恙,但眼下你若有话想说,暂且可以说几句。”
床上的人木然不语,没有半点反应,连呼吸的轻重、节奏都没有任何改变。
凤曦懒洋洋道:“你若不想开口,那就不妨先听听我怎么说。我费心将你带回来救治,自然不是出于什么仁慈、钦敬之心,而是想看看你是否能为我所用。”
“若你头脑还算正常,从前的兵法谋略尚在,自然最好。若你确实连心神都废了,或者不肯归服我,我也有别的办法控制、驱策你。”
宁松羽麻木呆滞如故,仿佛一点声音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