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可能性自然更大,但凤氏一族的人一贯执着,相信精诚所至,天亦不负。”
“自洪荒第一任人皇留下三大秘术、意图解除后世诅咒开始,凤氏又有哪一个人、哪一次计划是有万全的把握?不过都是借天意之势算尽人心,纵然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也绝不放弃从绝境中求胜的希望。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身后的呼吸和缓、平稳,谢重珩并未入睡。但他意识全无,没有任何反应。哪怕飘过耳边的是何等与他切身相关、黑暗脏污到极致的勾当,也不能侵扰于他。
半妖安静地听着,沉默得更久。
当年那些事情中,最不合理、也是他后来一直没想明白的一点:凤烨与谢女灵做了一场绝不对等的交易,但末代人皇岂是会做这种亏本之举的人?
现在凤曦终于明白,那场交易并非以凤烨算计沧泠成功、谢氏跻身世家之列而告终,而是在千万年后的现在,做了最后的了结。
当初他赐予谢氏的所有多出来的恩荣,都不过是提前支付的利钱。终归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对方的后人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以永生永世为代价,去束缚这个他亲手所造、很可能会毁灭无数凡人时空的妖邪。
凤曦曾不止一次盼着他们可以一起走到时光的尽头,却原来,这才是两心相许之下,生生世世的真相。
棋局中被人随意摆布的棋子,什么样金石不渝的许诺也好,什么样生死不忘的情意也好,都只是凤烨留给他们的,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他固然终身背负着本不属于他,又注定要他压在他身上的罪孽,谢重珩又何尝不是作为最终承受之人,偿还所有先辈的欠债?
半妖已经有些恍惚了,却仍是不敢回头去看丧失了所有意识的人。
他不敢去回忆整整七个轮回的念念不忘,不敢去回忆山谷小院中那些缱绻缠绵、温情又肆意的日日夜夜,不敢去想如果他的小七还清醒着,知晓了这一切,又将如何对他,不敢去想他一点一滴的心甘情愿和纵容,他一字一句中坦然奉上的赤诚深情。
更不敢稍稍去探究哪怕一点,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出于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活傀术操控的身不由己。
凤烨的手段和心计,再没有人比凤曦更清楚。
他一面死死告诫自己,他的心动绝不是因为那些诡异恶心又可怕的邪术,或者说,所谓系出同源、血脉纠缠的感应,一面却不由自主地疯狂运转妖力,一遍又一遍地查探躯体中是否有受活傀术影响的些微痕迹。
他自然什么也查不出来。否则长达七世,前后数千年的时间,以他的修为又岂会毫无察觉?
寝殿中一时只剩三个人的呼吸声。
往生域主宰茫然呆坐许久,最后像是实在想不清楚,真心疑惑地问了句:“他为什么连死都不肯安心去死,反而要费尽心力,留下这么多对付我的手段?为什么当初不索性杀了我?”
“墨漆”自知僭越,却也像是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自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他根本杀不了你,只能用尽手段牵制你。”
“长命永生对凡人而言,也许是求而不得的福泽。但你自幼经历那些,至今还背负着两族的罪孽与仇恨,活得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却是无法解脱的折磨。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还有正常平和的心态,对天下对苍生更不可能有丝毫仁善和感情,终不免有彻底崩溃、颠狂为祸之时。”
“生灵一定要有执着之事,有心喜之物,有留恋之人,有寄托之处,才会真正对这个世间心怀牵挂。他只是想对你有所约束,不要陷入虚无。哪怕再如何怨恨不甘,再如何冷血狠戾,终究还有个人能留住你一丝理智,不至于毁了无数凡人时空亿万生灵。”
“此番我也只是遵从他的残念,借你受心魔气侵蚀的机会,顺势而为,尽可能地困囿你罢了。”
“咯啦”一声,一只雪白的兽爪抓碎了椅子坚硬的扶手。闪着雪银色森森寒光的爪尖微微屈伸,凤曦心绪震荡已极,竟一时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当年他将凤烨的枯骨刻上活偶人法阵,允它成型,不过仍是因为谢重珩从前六世心心念念都放不下故国。
谢氏簪缨世家,安土重迁,不可能甘心长留在往生域这种幽影邪物遍地、连文明传承都没有的荒蛮异时空,必然会设法回去。真正要彻底救下他们,唯有推翻大昭、打破延续了无数代王朝的旧秩序。
但建立新朝后,却需要一个铁腕手段、冷血无私又精通治国之术的人,去统御、重建战火后满目疮痍的天龙大地。
凡人不是幽影,不受凤曦心念控制。他不想为这些纷繁杂事劳心伤神,谢重珩更做不到这一点。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承继了末代人皇诸多本事的“墨漆”。
然而他再也没想到,当初看来算得上周全的考虑,竟为日后埋下了如此之巨的祸患。
凤曦喉结滚动,勉强压制着喉管里已呈暴|动之势的液体,却唇角弯弯,冷笑起来。
他慢吞吞地道:“这套九死惊魂钉连同这种用法,都是你设法送到他手上的,你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如果我就此撒手不管,你们多少万年的谋划岂非要就此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