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有神魂之分。二者相辅相成,却又各有侧重。
神识是人的心智,基于五感六觉,如同一张画纸,他一生所经所历、所学所想是纸上的繁复图案。魂魄则是存活的关键,又会在记忆的基础上生出纯粹属于个人的各种感情,为这幅画添加更为生动的色彩。如此方能组成一个人完整而多姿的生命。
凡人没有魂魄,神识无所依附,唯有死路一条。单纯少了神识,魂魄尚在,性命可保,只是心智全无,成为行尸走肉。
问题在于,魂魄可补,神识受损却几乎没有办法恢复。否则凤曦也不至于多少万年都束手无策,只能日夜铭记着神识中烙刻的先辈那两段爱恨情仇。
如同谢重珩这样毁得彻底的情况,更是再不必奢望什么。
退一万步说,纵然天降奇迹能寻到良方,重新补回来的那张纸也已经是纯粹的空白。从前他们的一切,腥风血雨的百年也好,七世不改的真心也好,生死相托的信任也好,缱绻疯狂的温情也好,俱都成了岁月中一抹烟尘,消散无踪。
他会遗忘殆尽,唯有他一人记得。
空荡荡的胸腔里像是被无数把钝刀搅得血肉模糊后,又塞满了冰块,麻木强行压制着剧痛。随之而来的,是真心的疑惑。
谢重珩这样的天之骄子,手握整个往生域无数资源和精兵强将,又身负阖族上万性命,目标也已遥遥在望。明明他此前根本没有接受凤不归,以身入阵时也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就是凤曦,却为什么要为一个对他别有心思的“下属”、“幽影”做到这一步?
如同谢氏这样底蕴传承的家族,一代一代为着同一个目标付出,这种蓄积沉淀下来重逾山峰,扎根于骨髓,压迫在心上,融合了人性,随血脉承继而成长。若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就能推翻,以凤烨的心性和智计,当年何至于会搭上自己?
谢重珩要怀着什么样深重的情意,什么样坚定的决心,历经什么样痛苦的抉择,才能容忍自己背弃谢氏那么多先祖的牺牲和期望,背弃所有族人,就此抛下既定的路,押上性命,以永世痴傻为代价,去为一个外人赌一个不确定的机会?
纵然有“墨漆”的百般算计,但他若自己没有不顾一切去救人的决心,又岂能轻易上当?
凤曦想不通。
他知道那人一向胆大妄为,但永世痴傻,他怎么敢的?
想起那场幻象之前,谢重珩拥着他,流着泪说:“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求你能给我个机会,陪你走一程。”
想起他逼问谢重珩是想离开,还是打算想些新花样对付他时,氤氲水汽中,青年安静地倚靠着石壁搂着他。那张原本太过苍白的脸上染着淡淡绯红,更显得眉眼含情,容色俊逸,像是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冷意:“就算你厌倦了,走了,我也会守在这里。”
原来是这个意思。谢重珩果然没有骗他,只是陪他走了一程而已。他心甘情愿舍下所有将他带回现世,自己却从此留在了那场幻象中。
那些近乎没有底线的纵容宠溺,那些平素几乎不可能说出口的赤诚情话,那些一时一刻都不愿分开的依恋难舍,都早有预谋。
往后余生,凤曦孤身行在天地间,纵然曾经多么刻骨的情意,终归会在没有尽头的岁月中消磨成过往,渐至淡忘。到最后,他依旧是站在云端睥睨众生的往生域主宰。
而他悄然从他生命中消失,永世拖着病体残躯,辗转于轮回,受尽折磨,无知无觉,也就无所谓痛苦。
真是好算计!
最后那些时日,谢重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陪伴着他,看着自己随着时间一分一刻的流逝,走过人生最后的日子,走向无法挣脱的结局?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一切都隐忍下来,不叫他知晓分毫?
半妖慢慢放下手,虚虚环住身边满身伤痕的青年,小心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许久,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动静,像是远处重伤濒死的野兽喉咙里的呜咽。
凤烨说得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不知者无罪?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的责任摘干净,故作不知罢了。
那个“幻象”那么多不同以往的异常,他哪里真就一无所觉?
凤曦未尝没有想过也许这果然是真正的谢重珩,只是根本不敢相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人肩上压着什么样的重任,又怎能为一个连私情都算不上的理由,轻易赴死?
何况心底最深处,他无非想看看那人要做什么,是要趁机彻底掌控他、毁了他,还是想救他。如果是为着后者,又能做到哪一步。
短暂而克制的一点情绪泄露后,凤曦寂然躺了半晌,像是被一道指令将无数滔天巨浪生生压在了方寸之地,重归偶人般的冷静。他挥手破了“墨漆”法阵的结界,重新布了一层。
他连悲恸、愧悔的资格都没有。小七需要他。若是他也只顾耽于一己之感受,谁来照顾他?谁来替他筹谋将来?
这个结界更牢固,连外界的时间流逝都无法察觉。无人打扰的空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像是又回到了虚妄山谷中的时光。
往生域的主宰并没有即刻召人问罪。他既已醒了,就能绝对控制所有幽影。没有他的允许,莫说逃跑,他们连这间客栈也不会离开。
但内心深处,凤曦知道自己只是不想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
上次镇澜城中,两人以神识回去调兵,“墨漆”因言语僭越而遭责罚时,曾说是谢重珩对他的关切触动了枯骨中的残念。那时他就隐隐直觉不对劲:莫非他们一路走来,都有凤烨的影子?
凤烨从不做无用之事。若说他会无聊到花费心思和修为,在骨骸深处留下谁都查探不出的残念,只是为了在若干年后的某个时期,去帮着这个他所深恨的、凤氏与九尾唯一的血脉传人解决终身大事,聊表所谓骨肉亲情,那才是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话。
当时凤曦没有深究,“墨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谢重珩救他的动机仍有很大的疑点。若是这两者有所关联,背后的真相到底如何,他几乎不敢想象。
直到如今,他也并不知晓具体因由,此番也只是让他更加确定了那人是无辜被牵连。
但末代人皇死在多少万年前。纵然他那父皇即使身死魂消也不肯轻易放过他,纵然凤烨能借势而为,惯常走一步就要算计到千万年之后,却也绝无可能算到将来会出现谢重珩这个人,并一定会与他纠缠不清。
那凤烨的残念怎会因此而被触动?又怎能提前那么久做好准备?
除非,此事早在谢氏先祖崛起之时就已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