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第七枚惊魂钉开启时的剧痛中,谢重珩终于想起来,这不过是个神识构建的虚妄天地。凤曦为了他遭逢意外,被困在此间不得而出,枯等着彻底崩溃癫狂。而他此番是要将他带出去。
他如此作为,不仅是顺应形势,更是顺从自己的心。即使师尊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幻象。
混乱的思绪中,胸腔里重新进入新鲜的空气。有人紧紧拥着他,微微喘息着,清晰而缓慢地,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我不是凤烨,你也不是沧泠。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想,骗我自己。”
凤曦压着他,皓白长发披散垂下,隔绝了风拂竹枝,溪水流转,笼出一方极狭小的天地,单单将他们的面容笼在其中,温情,暧昧。两道气息纠缠,火热湿润,黏黏腻腻,充盈着炽烈的情和欲。
谢重珩神思迷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并不太懂。他头脑中一片空白,也没有心思去纠结于此,满心满目都只有身上的人。
他一向都知道凤曦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皮囊。即使他从来不是看重容貌的人,即使相处许多年,早该看习惯了,仍免不了时时在心里惊艳。
幼年时他也曾出入宫掖,见识过龙渊时空最大王朝的帝王的后宫。那些多是簪缨世家无数代人的优秀容貌传承而来的闺秀,或是各地选送的美人,瑰姿艳逸,光润玉颜①,惊鸿凌波,各有千秋,堪称人间绝色。
但他的师尊姿仪缥缈,霜风寒玉,却是九天之外的仙神。
那双狐狸眼狭长的眼尾染着薄红,欲色氤氲,冲淡了惯常的淡漠与漫不经心。从前万年冰封的凌厉与不带凡人感情的冷酷,也就此化成了吹度荒原的春风,风情浓艳。
雪羽长睫半掩,崖下春水般的眼瞳中波光潋滟。最深处却幽暗阴晦,冲撞着情和欲被强行压抑多年无果后,报复性的疯狂。
如同翻涌的烈焰,要将他们生生烧融了化在一起,浇铸为一体,永不可分。
谢重珩看得入神,喉结不自觉地剧烈一动,模糊地想,往生域百年,他曾认为墨漆是没有心的。却原来云端的神明一朝落入凡尘,是这般勾魂的模样。
玉白面容上微微泛着绯色,妖孽男人克制着急促凌乱的喘息,在他耳边柔声询问:“谢重珩,我想要你。你愿意吗?”
那把嗓子一贯淡漠散漫,明珠坠玉盘似的清越柔润,是凌驾于尘世之外的神明独有。如今却带了点沙哑,沾染了红尘意味。
他虽生就一副精致如画的容颜,有几分柔弱之感,此时更是温柔如水,即使情|欲深浓时还隐忍自持,甚至记得很有风度地征求他的意见,眼底暗沉沉的神色却无端令人想到将猎物按在爪下、尖牙抵在对方致命处,随时可能将之拆剥吞噬的凶兽。
润湿而灼热的气息洒在极度敏感的耳颈之间,谢重珩忍耐不住地重重喘息一下,战栗着瑟缩着。他闭上眼偏过头,硬朗的脸颊线条绷出咬牙的痕迹,浑浑噩噩中羞恼难言,只能微弱地“嗯”了一声。
但凤曦不肯容忍他这么含糊其辞,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重新转过来对视,再次逼问:“你愿意吗?谢重珩?”
浅浅蜜色的脸颊明显染上绯红,谢重珩只觉面容热烫如火。这种时候还非得向他要一个肯定的答案,真是……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都宁愿这人如同多年前的往生域中,以墨漆的身份不慎中了蛇毒时,直接对他用强,都好过问他这个尴尬难堪的问题。
但他甚至没有办法去怪他。他明白他强烈的不安、不确定。
他的师尊是往生域的神明,凌驾于众生之上,哪里是如此谦恭有礼的人?不过是从来没有被谁坚定地选择过,于感情上没有丝毫底气,想借此求得他的认可和顺从,证明他从身到心都真正拥有他罢了。
原来即使如今的凤曦已是掌控一个时空、对亿万幽影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主宰,骨子里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孩童,同谢七并没有多大区别。
他们都是被天地所抛弃的孤魂野鬼,都没有完整而正常的人生。他们踽踽独行,在无尽的深渊里自生自灭,没有体会过多少感情的温度,更从来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们什么是爱、又该如何去爱。
上天既残忍又仁慈,让他们于命运的某一点交汇。他们都见过对方最为惨烈狼狈、屈辱卑贱的一面,却终究仍有勇气踏着淤泥鲜血拥抱在一起,竭力扶持着往深渊外挣扎,在漫长的冰冷路途中,暂且给心寻一个寄托之地,互相汲取一点温暖。
近乎僭越地抬手细细摩挲着那张妖孽面容,谢重珩混沌的神识中不期然地就想起,宁氏叛乱、他们藏在废弃村庄,凤曦半真半假地暗示他时,他曾说过“我也不可能居于人下”。
但,他哪里能拒绝他呢?
心里又苦涩又柔软,他终于攒足了勇气,竭力压抑着本能的羞耻,低声道:“只要是你,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