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要寻出一个恨的理由,他只能恨,恨命运让他生在了这个混乱而错误的时代,恨上天选中了他,作为那个身负重任去改变家族结局的人。
但身为天道之下一介蝼蚁,大局的一粒尘埃压下来也如同天崩。如他这样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江祁本该是六族之一的巫氏真正的嫡长子、家族未来掌执,却同他一般,为了暗中替家族打通一条脱离王朝和帝王掌控的退路,从一出生就失散民间隐姓埋名,沦落为地位低贱的商人。
他餐风饮露,漂泊无定,明面上,稍稍有点身份的人都能肆意欺凌他。而他的孪生兄弟巫祁澈纵然是个公认的狂妄草包,也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受家族倾力培养,即使在永安权贵子弟圈的同辈里也是最顶层的人之一。
一个高踞云端矜贵尊荣,一个滚进尘埃尝尽苦楚。巫祁澈连踩都不屑于踩一脚的东西,都是江祁竭尽一生都够不着的。他又何尝不恨?
堂堂大昭王朝的原兵部司武令、宁氏掌执宁松羽,只因帝王忌惮,受治下野心之辈叛乱的牵连,与整个宁氏嫡系无数浴血疆场的将领一起,沦为永安最低等女|昌寮中的女|昌女、北三营南七营的军女|支,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纵然他还活着,也生不如死,只怕早已崩溃癫狂,以至于连他的亲生儿子临死前都不惜放下|身段,请求一个外人寻得机会,不是救他而是杀了他。他又何尝不恨?
他的嫡长子,原定的继任者,素有“永安明月”之称的宁苏月,芝兰玉树,惊才绝艳,曾经何等尊贵耀目,是绝大多数人不敢仰视的存在。为了家族却一朝跌落泥泞,废尽修为、屈辱侍人,最终落得个惨死深宫的下场。他又何尝不恨?
前世的谢重珩执意要维护大昭的疆域和民众,致使谢氏阖族被诛灭,伯父谢煜及嫡系诸人在天狱中受尽屈辱折磨后,被当众处以极刑而死。他们又何尝不恨?
飞星原乃至碧血境先有徐家和宁氏相继叛乱,后被各路人马奉旨反复清剿、扫|荡,因此而丧命的无辜的流民、百姓无法计数,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又何尝不恨?
……
什么是命运?
有个顽童走在路上,看见路边循规蹈矩自在爬行的蝼蚁,一时兴起,冲它吹了口气。蝼蚁的平静和安宁就此被彻底颠覆。它也许会落到河流中,也许会掉到火堆旁,也许会撞在岩石上,撞得头破腿折。
如果蝼蚁就此毙命,都算它走运。如果那个无聊的顽童就此离开,也算他仁慈。
但更多的时候,他大概会留下来,看蝼蚁如何挣扎着重新爬起,奋力试图爬回原来的轨迹,或者拼命寻找一条新的可以爬下去的路。
他兴致不减,继续朝它吹气。他轻飘飘那么一吹,蝼蚁就被吹到死去活来的境地。
它用尽了毕生所有:精力,时间,健康,尊严,感情……去对抗,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场悲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少也能挣得一段时日的安稳,却不过是继续迎接下一轮重复的死去活来。
想象一下,那个无聊的顽童就是命运,而你就是那只蝼蚁。你看不见那个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清楚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偏偏挑中你。
你只知道一阵风起,你这一路就走得很狼狈很艰辛很惨烈。你甚至说不上那阵风出现在你生命中是必然还是偶然,而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你应有的人生。
但同一阵风下,你眼看着身边的另一些同类却被吹进了锦绣繁花中。于是你的愤恨绝望更加沉重:为什么你没有同伴的幸运?
你的不甘与悲苦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毁掉你的平静岁月,折磨得你生不如死,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只需一个眼神、一口气。
天道之下,众生皆是蝼蚁。莫说区区一介凡人,寿数有限能力微弱,即使是洪荒的先天神魔,半步平山海,一掌覆乾坤,也未必真就能逆天争命,彻底掌控自己的一生。
对上天对命运的恨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陷入痛苦不堪的绝望,除了竭力摆脱困境,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明知不过是被人设计好了一生,也不得不走下去。
从这一点而言,凤曦、凤烨与谢重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也许正是凤氏历代后裔甘心为了完成凤炎的计划,牺牲自己和至亲骨肉的原因:双重诅咒下,除了倾尽所有去求得那一丝缥缈的机会,解除后世子孙的苦难,别无他法。
谢重珩将人重新抱紧,低声道:“不管恨谁,我不会恨你。”
想起此前那句“山不肯来就我了,那便换我去就山”,他停顿片刻,苍白的面容都染上点血色,像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需要借此积攒一点勇气。
“我不知道师尊为什么,会跟我前世时完全不一样了。但你愿意用墨漆、用凤不归、用现在的态度对我,就算,你只是像凤烨骗沧泠那般,肯花费心思骗我一场,我……我也很知足。”
“已经发生的事我改变不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但是以后,我在这里陪着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