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容貌气质与骨相息息相关,琢骨术正是据此而产生。
此术以修为硬生生将其中一人的骨骼一点点磨砺、雕琢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只能由至亲施展。且需从婴孩时期开始,历经二十年方能大成。
镂刻骨骸之痛,痛彻心魂。然而从凤炎的儿子开始,每一个凤氏子弟初为人父时,却都要照着先祖的遗骨,为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施展琢骨术,直至其弱冠成年,务求改造出一个同凤炎形貌气度都相似,最好足可以假乱真之人。
天下之大,纯粹的恶人其实并不常见。即使是什么样的穷凶极恶之辈,多少也总留着两分对于血脉至亲的人性,绝少有对自己的亲骨肉下狠手者。那是生灵得以繁衍传承的基础、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何况是更富有感情和道德的人族。
唯有身负凤炎血脉者,不在此列。
很难用寻常的是非道德观念去判定凤氏一脉的对错善恶。他们世代以光明为名,心性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冷血残酷,明明是为着一个正义且宏大的目标,做的事却连邪魔外道都叹为观止。且,可以站在道义的高处,做得理所应当。
作为棋子,他们不必有丝毫人性和感情,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至亲都一样。为了达成目的,可以竭尽所能,不择手段。
纵然曾经有过一点愧悔,却从来没有人因此而犹豫、止步,而是越发用心,寄希望于尽快出现一个合格的人,去执行凤炎的计划。如此,才能彻底断了后人的苦难根源。
不知历经多少代人的努力后,最终也最完美的成品,凤烨,来到了浮空明境。
即使是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的凤曦提起他这位父皇,也不得不承认,凤氏历代后裔中,凤烨非但形貌风致最肖似凤炎,心性智计、法阵天赋也最与之接近。
因着那副容貌,凤烨遭受了更为酷厉的折磨。但他竟在沧泠无所不在的掌控中,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炼狱里,悄然而缓慢地给自己施了活傀术,连浮空明境的主宰都没有察觉。
活傀术是将指令直接刻录于魂魄中,可让中术者全然按照指令行事,有如傀儡偶人,也就是后来的活偶人术的前身。此术既可以自己给自己施展,也可以针对他人,表面却根本无法查探。
凤烨给自己下了一整套繁复指令,让他的所有情意产生得循序渐进、合情合理。
从沧泠的角度看,就是个尚且单纯的年轻人,从最初的本能仇视反感,渐渐被他所吸引,在两族无可化解的血海深仇和无尽磨难中痛苦挣扎浮沉,依然无可自拔地爱上那个恨他折磨他的敌人,最后彻底沉沦。无论沧泠如何对他,他竟也始终痴心无悔。
岁月无声无息,虚妄到仿佛不存在,却没有什么能在其中真正永恒不朽。漫长的时光层层冲刷而过,终究会改变一些东西,包括仇恨。
九尾一族是天地化育的大妖,属于先天族群,半步平山海,一掌覆乾坤,是洪荒神界最顶层的存在,却多出痴情种,尤以沧泠为甚。凤炎大概正是利用了这点,才敢兵行险着,留下这么一盘棋局,为后世子孙求得万中无一的那点解除诅咒的希望。
哪怕与凤炎曾有灭族的血海深仇,哪怕曾遭受过他机关算尽的背叛与利用,也许若干年后沧泠再回首,站在人皇的角度看,也觉得当初他确然有逼不得已的理由。
又也许内心深处,沧泠仍对那段感情残留着一丝憾恨。面对这个彷如凤炎再世,却弱小到毫无威胁的年轻凡人压抑、深沉的情意,他终究也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在孤独地行过千万年后,终于想要抓住一点时光长河另一头,那些温情岁月的影子。
事到如今,两人连魂魄都早已飞散,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楚当年。但及至二十年期满离开时,凤烨成功带走了一根沧泠亲手从自己体内抽出的妖骨。
——赋生秘术,以活取的部分躯体和心血、生机为材料,在极为严苛的条件下,以修为秘密养护,逆天而行,能生生创造出一个与活人类似的生灵,只除了没有魂魄、心脏。
凤炎的局,就是要设法融合凤氏与九尾两族的血脉,借此逼迫沧泠,要么不惜代价,竭尽所有去与天道作交换,破除凤氏的诅咒,要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也是族群唯一的后裔承了两族的罪孽,永生长命,不得解脱。
就算沧泠一次两次没有上当,但凤氏血脉不得断绝,无尽的子孙中,也许总会有一个人,能骗得他一时心软,将之诱入陷阱。
这是一场豪赌。凤氏后裔几乎抛下了人性中最为浓烈的血脉亲情的本能,押上无数代人、无数时间、无数心血和炼狱般的痛苦折磨,赌一个有可能解除诅咒的缥缈的机会。
后来的事,谢重珩都看到了。
纵然终身被诛妖六劫渊锁闭在家族故地,末代狐君却也知道,凤烨继任为人皇的同时,迎娶了元后。然而此后,他却陆续发现了凤烨特意留下的术法痕迹,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跌进了另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癫狂之下,恰逢凤烨遵照规训,将唯一的儿子送进了浮空明境。
凤氏身负诅咒世代单传,沧泠认定,凤曦必然是凤烨与元后的孩子。但他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历代凤氏后裔都要成年后才进来受他磋磨,唯独这孩子来时却仅有五岁。
他把所有仇恨和愤怒都发泄在年幼的凤曦身上,将他折磨得生不能,死不得。
彼时神界早已化出无数适合凡人生存繁衍的时空秘境,将人族陆续分隔其间,并受天道法则、牢固结界保护。凤烨根本无需如同他的先祖一般殚精竭虑,奔波操劳,人皇已经名存实亡。
直到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祭告天地,传诏四方,自此废除人皇之位,然后孤身一人,再次踏进浮空明境,将因果告诉了沧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