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旁观者的心绪全然失控,终于惊动了这场幻象的操控者。迷雾倏忽而起,这段遥远的过往被彻底湮灭其中。
虚妄天地间,传来一个懒散而暴戾的声音:“谢重珩,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哭?你从前对我不屑一顾,这会儿又来装什么好人扮什么深情?”
直到此时,谢重珩方才察觉面上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伸出指尖,却在脸上摸到满手水痕。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化出了如有实质的幻象。
他怔愣地看着指尖那点细碎水光,迟钝地想,原来这是眼泪。他为什么要流泪?
好像他这两世加在一起,也没哭过几次。但这次,过往的噩梦都结束了,他又是为什么流泪?
心神剧痛而混沌。片刻,谢重珩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那也许是震惊于亲眼所见凤不归幼时的惨烈遭遇,悲恸于无辜的孩童背负了所有不该他承受的罪孽和伤害。而千方百计算计他,亲手造就这一切的人,却是他的至亲。
也许是感触于即使他经历了这么多,即使他理智上知晓终身都不该沾染半分情爱,却仍是在以盟友的身份一起度过许多年后,动了心、生了情,拼命从深渊中爬出来,将他放进心里,竭尽全力试着去接纳他。
感情二字于寻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但对于凤不归来说,无异于蚀骨的毒|药,颈上的刀锋,不仅不会有丝毫向往,反而只会生出无尽的恐惧与憎恨。
他的父皇和父亲两族是生生世世的死敌,他们却在那处不为人所知之地,抛下世代的仇恨,背弃内心的道德,冲破层层禁锢,隐秘地造就一段堪称轰轰烈烈的刻骨深情。
然而揭开那层感人肺腑的画皮,不过一个存心欺骗,一个大意失察。
未有善因,岂得善果?凤不归因他们的孽缘而生,更因此受尽折磨。换成任何人,都该自幼心怀仇怨,视感情如蛇蝎。
何况那些恨和惧早已刻入他的神识,成为比天性更难以违逆的存在,终身不可磨灭。
那一瞬间,谢重珩想起许多年以前的往生域中。
那人还是墨漆的身份,赠送他那两柄特制的刀前,曾经平淡而不无痛恨地说:“感情这玩意儿,能令聪慧贤明者愚昧蒙蔽,强悍自持者脆弱失控,能让良善化为妖鬼,让光明沦落深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最容易伪装也最能欺骗人。”
“外人看来多么生死不渝的情意,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有所图谋?无欲则刚强,无情则无敌。所以,要感情做什么?”
彼时不明真相的他是怎么安慰他的呢?他只是抱着他,告诉他,都过去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他别放在心上。
如今想起来,他才知道这番话究竟有多残忍。那简直就是跟一个久经酷刑、欲求一死而不可得的人说,你看你多幸运,至少还有一口气在。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还是往生域中,谢重珩第一次拒绝了盟友起兵推翻大昭的提议时,曾质问他:“你总说上仁不仁,权衡取舍,若你也是被牺牲被舍弃的一员,你还会这么说吗?”
彼时还是墨漆身份的凤不归是怎么回答的?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地,慢悠悠地道:“你怎知,我就不是那一员?”
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背后承载的,却是他至死都无法逃离的黑暗深渊。天地间的时空秘境毁灭了无数又重新形成,改换了不知多少轮,他从未自那个炼狱中走出过一时一刻。
他的心本就已千疮百孔,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和心力,才逼迫自己攒出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挣扎着,去压制对情爱的深入骨髓的悸恐与厌憎,去抗拒宿命的冷冰冰的诅咒,去摆脱深渊的撕扯、吞噬,去颠覆自己曾经奉为法则的信条?
又是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和痛苦,才终于决定尝试着踏出那一步,放任自己对一个不知他身份、完全没有将他放在心里的人生出情意,默默地付出所有他能付出的,而从不言说,不求回应,甚至竭力不让人察觉?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凤不归脚下踩着的,只是深渊上、虚空中一块薄如蝉翼的冰。他几乎压上了他的性命和往后余生去赌这一把。
赌错的代价,是万劫不复,是重新坠入深渊,永不得出。
而其间诸般彷徨、无措、焦虑、惊惶,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言说半句。无论什么样的苦楚,都只能自己慢慢品尝。天下之大,即使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也难以理解一二。
谢重珩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当他信重至此,用心至此,付出至此。哪怕他对凤曦两世不忘不改,相较之下,也不值一提。
如今再回想起他上一次进来时,前半段所见:幻象“谢重珩”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态度;凤不归一面想要不顾一切地信任他,一面恐惧于他的背弃、牺牲;哪怕最后,神识具象而成的他甘愿亲手挖出自己的心,奉到那人面前,他也没有丝毫触动,而是当着他的面,漫不经心地一点点捏碎。
这些场景曾让他觉得酸苦无语又莫名其妙。但等他模模糊糊地懂了,那一幕幕却彷如一把把钝刀,插在他胸腔里搅动不休,只疼得他心尖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