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幽影”,已经死过一次的枯骨和鬼气怨念结合而成,等同于凡人一场轮回,为什么竟还会牢牢记得生前的事,甚至为此被心魔气侵蚀,深陷幻象;
一个产生的法则就注定了不会有多少感情的似人而非人之物,竟会对他生出那般浓烈的情意,三番两次倾力相救;
……
真正手段通天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哪怕是一朝帝王,终身也未必能招揽到一个。昭明帝亲政近八十年,也不过来了个尚且存疑的有悔真人。偏就他谢重珩运气好,往生域中有墨漆相助,回到大昭,还有个与之不相上下的凤不归一路陪伴。
墨漆知道的事,凤不归也几乎都知道。甚至他和盟友的一切过往,早在凤不归成型前许多年的事,他也知道。
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离开往生域前后那段时间开始。
他对并肩百余年的盟友说不出的陌生、疏远,却对一个新出现的“幽影”心生亲近,以及那些莫名其妙又无所不在的熟悉感,连后来的相处都自然而默契。那人对他的所思所想、心性为人的了解,更是透澈得毫无阻碍,像是已经认识了许多岁月。
从那时起,从前的墨漆就改换了凤不归的身份,陪在他身边。而留守往生域中的所谓的“墨漆”,眼前这个人,才是受了他点血入骨、死生秘术,终身被他操控的真正的幽影。
原来早在抚星城中时,真相就曾经直白地摆在他眼前,却因着他的疏漏,生生与之擦肩而过。
这个又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谢重珩站在长宁府城的客栈中,再回首从前,其实凤不归自恃手段和修为,做得并没有那么严密。桩桩件件,都留下不少破绽。
他若用心一点,谨慎一点,多花点心思,早该想清楚的。
只是凡人局限太大,能抹杀某段记忆的手段,只有包括无相心经在内的极少数两三种,且无一例外地会严重损伤魂魄、根基,让人虚弱甚至急速衰老,几乎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何况是难度更大的篡改记忆。他也就过分相信自己一贯的认知。
兼且一路上事情又太多、太过急迫,千头万绪,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又太自然,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这种可能,根本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不对劲,却忘了那人的手段并非寻常可比。
谢重珩曾几度纠结于凤不归对他的感情,总觉得离奇、突然,且莫名其妙。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深究起来,都是因果。只在当局者有没有拨开迷雾,看清楚底下隐藏的真相而已。
他们百余年来都一直相安无事,配合无间。但从前的盟友,为什么要在他的记忆上动手脚,换个身份陪着他?
难道仅仅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对他生出了情意,加上昔日中毒后对他用强,心中有愧,又见他态度坚决,担心他不肯接受,所以重新以陌生人的名义接近他、追求他?
直到重新进入房间结界,谢重珩仍没想出任何头绪。
被人欺骗、操控到现在,他的懵懂无知,他的赤诚信任,他的惊讶迷茫,他的挣扎无措,那人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告诉过他真相,任凭他一个人表演,耍弄傻子一般。他本该愤恨难忍的。
但眼看着素衫雪发的男人在他面前沉睡不起,安静如画,所有的怒火又尽皆被强行压回去,灼烧得他心中闷痛难忍,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发作出来半分。
不管怎样,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反而倾尽全力在帮助他、陪伴他。如今最重要的,是怎样将人带出来。
谢重珩压住一堆乱念,俯身下去,用指尖一点点感知着他的面容轮廓、肌肤温度,最后停留在他脖颈上。
白皙柔腻的皮肤下,脉搏在他手指下清晰地跳动着。他想象着如果现在咬上几口,用尖牙将其洞穿,又会是什么光景。
其实人恨怒到一定程度时,心底最原始的冲动,往往是恨不得抛开所有仪礼教养的桎梏,扑上去如同野兽般全凭着本能撕咬,用唇齿和舌头直白地感知对手肌肉被撕裂、鲜血在口腔中漫过的肆意与痛快。
强自忍耐许久,谢重珩终于咬着牙低声道:“你骗得我……好狠。我该叫你墨漆?还是凤不归?你还有多少秘密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停顿一会,他又有些恍惚:“等你平安出来,也许……”
也许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凤不归心智已经迷失混乱,对他没有丝毫信任可言,此去凶险万分,他根本连三成把握都没有。即使他搭上性命一换一,也未必能成功将人换回来。
那许多未解之惑,他大概再没有机会得到答案。被人欺骗摆布的愤怒,他大概也再没有机会发泄。
片刻之后,谢重珩直起腰,从乌金手环中化出九枚血红的三寸长钉。
那并不是谢煜从前给他准备的,而是这些时日,他甩开那不知真正姓名的假“墨漆”和所有下属,悄然在长宁府城的地下黑|市设法寻来的。
假“墨漆”那里没有九死惊魂钉,即使有,他也不敢用。毕竟这个方法也是他再三追问之下,那人方才告知于他。他还没病急乱投医到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幽影。
兜售此物的小贩显然精擅各种旁门左道,卖给他的也是罕见的珍品,效果极佳。只是他要遭的痛苦也会随之增加。
这东西阴邪无比,像是地府忘川之水淬炼而成。即使还隔着一段距离,阴森寒意已丝丝缕缕钻进身体中,冷得骨髓都生疼,连魂魄都震颤不安。
或许是看他出手阔绰,又或许单纯是知晓,能狠得下心,用这种死士都不会轻易动用的玩意儿之人,必然已经是走投无路,那小贩告诉了他一个能发挥最大威力的隐藏用法,作为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