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友早就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为什么今日还会这样说?就像是第一次跟他谈论这个问题。
来不及思考,也没时间客套,甚至没顾得上对此人无所不在的陌生感。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着心里炸开的强烈不安,开门见山地问他:“凤不归出了什么事?他人呢?随他回往生域的幽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你又怎么会突然来了?”
他罕见地如此克制不住忧急。一连串问下来,“墨漆”似乎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索性一招手。
方才引路的幽影立时上前回禀:“凤先生根本就没带我们回去,而是直接去了飞星原,重新建立好据点,再来到长宁府城……”
猜测得到了证实,谢重珩脑海里嗡然作响。
自从嘉平七十五年下,相识至今近三年,他从不记得凤不归什么时候欺骗过他,也就一直对他从无怀疑。
那人走之前难得地恢复了正常,他信了他的一切安排。来的路上,虽经过了行宫、徐家堡一带,他却并未在从前的据点附近逗留。反正那里必定是彻底毁了,也就并未发现那边有什么变化。
哪里想到那人竟先他一步,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构建好了那边的传送阵。
以凤不归的手段和本事,尚且还要这般处心积虑地骗自己,必然是出现了什么连他都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
幽影不知他的心情,兀自继续着,竟有些畏惧:“这个据点也已经建好一大半,但……但凤先生却好像……好像……”
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凤不归疯了这样的话,只得求助般望向“墨漆”。
威仪端肃的瘦削男人挥退了其余人等,似乎微微叹息一声:“你们上次以神识回往生域时,我就察觉他不对劲,像是已经深受心魔气侵蚀之相,所以掐算着时日,出来看看。果然不出所料。”
谢重珩勉强维持着冷静:“什么心魔气侵蚀?怎么才能帮他?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了?”
“墨漆”眼底最深处隐隐含着点莫测的意味,却温和道:“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他自幼遭逢不幸,心结难解?他的心魔,正是由此而起,以致有时孩童性情,偏激执拗。”
“从前他一直设法调整心绪,自我开解,尚且还能勉强压制。纵然失控为祸,也都局限于往生域。我不知道你们前段时间遭遇了什么,但眼下他心魔几乎彻底爆发,已在癫狂的边缘。”
“我只能设下法阵,将他锁闭其中。他如今躯体陷入沉睡,神识却混沌不堪。”
谢重珩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凤不归为了寻他,去对抗天绝道,被他从飞星原上带回后就不对劲,必然是在那里出了意外。但他却绝不成想会造成如此严峻的后果。
提及那些遥远的当年事,“墨漆”也不免想起琢骨术一遍遍雕琢全身骨骼的痛苦折磨,活傀术连感情都全盘操控的不得已。
虽已经历一场轮回,他仍是不禁幽幽一叹:“谢公子,你也无需自责。一个人内心深埋许多年之事,若自己没有认为值当信任的人,不肯主动向人敞开心扉,旁人再如何忧急,再如何想方设法,也没有任何作用。”
“他如今深陷幼时的记忆和幻象中不能自拔,需要一个不受他排斥的人进入他的神识天地,帮他一把。”
“想必你也察觉到一些他对你的心思,我猜你应该也对他并非全无感触。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将他带出来,大概也只有你了。”
他言辞诚恳,神色坦然,仿佛果真是一心为凤不归打算,眼中却偶有精光闪动,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的青年,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谢重珩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上次他的神识被强行甩出来后,许久才返回现世的妖孽男人明明亲口说过,“小惩大诫”,可见两人在里面曾经动过手。且,墨漆明显落了下风,说不好究竟吃了多大的亏。
大概是因着成型前被墨漆抢先施以点血入骨之术,终身都将受一个方方面面都未见得比自己强的人控制,凤不归明面上不说什么,私心里不免恨意深浓。
但谢重珩记忆中的盟友,又岂是以德报怨、为一个胆敢以下犯上的幽影不惜奔波劳累之人?不将对方活剐了都算他仁慈。
往深了想,凤不归固然应该是当时在天绝道中被诱发心魔,然而真要落到墨漆所说的地步,以二者的性子和不可化解的矛盾,很难说是不是他这位盟友先一步来到这里后,动了什么手脚。
这其实是诡异到难以理解的念头。
抛开谢重珩多年前同墨漆那场意外的荒诞不提,按理说两人并肩百年,风雨同舟,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该站在盟友这一头。但为什么一个才认识不到三年的幽影出了事,他竟会本能地首先怀疑起墨漆?
然而另一边,他又觉得自己怀疑得合情合理,非但毫无心理负担,且十分理所当然,似乎他本就该对凤不归这般亲近、维护。
大约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墨漆”和缓道:“你也不必多生疑虑。哪怕他已然沉睡,我也动不了他,否则又怎会仅仅是以法阵将他困住?”
这话不无道理。何况墨漆都能制住凤不归,照谢重珩对记忆中的盟友一贯做派的了解,若真想对那人下手,根本不必借助他。
也许百年的腥风血雨同行路,终究抵不过这短暂时日里,凤不归对他真挚用心的相处。青年毫不掩饰自己的探究之色,沉沉盯了对方片刻,方道:“以墨先生看来,我应该怎么帮他?”
“墨漆”温和回望过来,神色中也看不出半点异常:“此事的难度和风险非同一般。你先别急着答应,先听我说完,仔细考量再做决断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