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
主座上已渐显衰老之相的男人面无表情,掩口低咳了一会方才开口。他声嗓冷漠,语调却很平静,似乎并未动怒:“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是不?军中的规矩称呼都忘了?”
“你给我听清楚了,一日身在军营,就算死了也是军|魂。若无战事,我是你的大将军。战事一起,我就是你的主帅。在我面前,你永远只能自称‘末将’,除非你哪天能越过我去。”
“你喜欢跪,就滚出去跪着。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那一掌半点没留情面。虞承绍半边脸都肿得老高,顶着一个显著的五指印,胸膛上还盖着个明晃晃的脚印,梗着脖子在中军大帐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也没想通。
他岂能不知,谢烽认为他有将才,不想将他捆在身边误他前程,要他离开他,飞得越远越高越好。但恩人为什么就不肯稍稍接受他的回报,不肯想想,他此生期盼的从来不是什么地位、荣耀、前途,而是陪着他,照看他一生安好?
往来的兵士将领无不惊奇地打量他,窃窃私语。
谢烽治军虽严,却从不用这些折辱人的法子,犯了条令,按律责罚就是。谁也想不明白,这个从底层实打实爬上谢烽直属副将之位的青年才俊一贯深受器重,为什么这次竟会惹得主将如此震怒。
要说虞承绍完全不在意同袍的异样的眼光和议论是假的。只是那股子劲头上来,盖过了一切。
不就是想看他面子受不住,自己认输么?他骨子里就有股不顾一切的倔劲,当下也发了狠,今次就是死也绝不退让。
但第四天,他被迫想通了。谢烽突然晕倒,随军|医师诊出个“急火攻心、肝气郁结”的结论。
他亲自照看着人醒来,起身端跪在床前,恭敬地磕了个头:“求大将军别再动怒。末将知错,今后不会再犯了。”
谢烽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虞承绍,本将记得从前教过你,一个人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事。但你全当耳旁风,非要本将明白告诉你吗?”
“这不是太平盛世的内地,而是时刻处在敌国威胁下的边境。尾鬼侵扰之苦,你也不是没有亲历过。你本可以护着身后的百姓,却要由着性子,只顾自己一人心安。”
“你以为这叫襟怀磊落、恩怨分明,实则是逃避担当,是懦夫所为。”
“本将指点你功法,传授你兵略,不是为了让你做个伺候人的随从。若非本将认为你尚可塑造,由得你终身为奴为仆,让人踩进泥泞里,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谢烽自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守住这片疆域,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真正让他在意。但他一身兵法策略、一生领兵作战的心得,也想要有人传承。
在这点上,连他这样生死都只当过眼云烟的人也不能免俗。
很多年前他也曾倾尽所有,传给了嫡系的族弟谢煜和谢焕。然而这两人,一个从小就定为谢氏未来的掌执,要肩负起整个谢氏的重任,他总不能将人扣在灵尘做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纵然是他最属意的人选,也不得不按下心里的念头,至今想起来仍有些许遗憾。
至于另一人,与妻子一起埋骨星峡海,做了他登顶昭烈神殿的登云梯的最后一阶,尸身都不知落在哪一处海底。
即使如虞承绍这般善于听他的弦外之音,也很难相信,当年以二人的地位身份之悬殊,谢烽竟果然慢慢生出了要他继承衣钵的心思,方才竭力培养他,希望他将来可以接替自己,去担一方安危。
无论他能不能真正理解谢烽的用意,一诺出口,永无更改。自此之后的若干年,他绝口不再提要随在恩人身边侍奉的话。
做不了近身伺候的小虞儿,那就尽他所能,做谢烽在战场上最得用的下属、助力,替他挡下敌人的刀锋,分担些许重任,让他能稍稍缓一口气。
“虞将军”的名头日渐响亮,甚至超过许多谢氏子弟。他不仅成为普通兵士奋进的典范,也慢慢传进尾鬼人中,成为令他们心生忌惮的存在。可惜他将将步上坦途,他的引路人却骤然陨落。
谢烽一生为守护大昭疆域而活,最后也是殁于赴任途中,想必心中仍有憾事。当年恩人赐他承绍之名,又亲传他一身功法兵略,那么,他将倾尽所有,不负传承,以身为石,替他填平遗憾。
自此之后,虞将军彻底从世间消失。活着的,唯有谢烽。
棺椁旁立着一面半人高的精磨琉璃镜,即使是不太明晰的光线中,也能映得纤毫毕现。虞承绍恭敬地捧起帅案上谢烽的面皮,就着端正跪着的姿势,运起修为,一点点贴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脸上。
改换容貌的功法本就源自大昭,就连尾鬼的活剥他人面皮易容之术也是由此而来,只是具体做法区别甚大。谢氏麾下将士常年与尾鬼打交道,对他们的许多手段也了解不少。如虞承绍这样天资极高的人而言,知晓一二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哪怕狠辣如尾鬼人,也只敢以秘术先将自己的脸融软,极少有狠到敢直接剥下自己整张脸的。
强行与谢烽面皮融合的剧痛令虞承绍全身都在发抖,唯有一双手却依然稳如磐石。
直到全部融合完毕,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喘息着缓了片刻,然后勉强撑着一口气,撑起虚弱的躯体。他稳稳起身,侧首,仍是望着棺椁中端肃沉寂的人,眼角终于沁出一滴血泪。
他身高与谢烽相仿,只是比近年的谢烽更为精实。此时穿着他的衣袍,顶着他的面容,又因着自小与他相处,方方面面都以其为准则,连眼神、举止、气度都学了个八|九成。
昏暗灯火中,不仔细看,竟连谢烜都恍惚以为上一次灵尘之战前,那个巅峰时期的兄长又回来了。
谢烜立在旁边,锋锐如刀的目光沉默看了一会,忽然道:“此间并无外人,我暂且忝颜以亲长自居。”
“他一生不曾成家,膝下无人。我今日替他做主,私下收你为子,以你的名字操办他的后事,葬入谢氏祖茔,你可愿意?”
虞承绍躯体一震,不敢置信地慢慢抬眼,跟他对视片刻,血红的瞳仁中挣扎不休:“谢过谢将军好意。他从前连给我个徒弟的名分都不肯,我不想违逆他的意思。”
谢烜叹息道:“从前他也许有所顾虑,现在……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多想的?是我唐突了。你若不愿,就当我没说过。”
“我……不……我愿意……我愿意的……小侄,谢叔父成全。”虞承绍语无伦次,突然重新跪下,叩拜,冲着棺椁中安静如睡的男人哽咽出声,“……父亲。”
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很小时就死于战乱,早已不记得模样,莫说坟墓,连尸身都不知在哪。但从这一刻起,他也是有了根脉来源的人。
过往半生,他盼着终身守护谢烽,照看他到老到死。然而此后,他却要以谢烽的身份和面目而活,接过他的陌刀,接过他的责任,替他镇守边境,维系他一生荣耀,维护大昭的疆域。
他就是谢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