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岸上多是礁石悬崖、山脉,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力量牵制尾鬼人,封锁海岸线的舰队也根本抽不出身南下支援,尽皆慌忙调头,去远海保护自己的巨舰了。
莫说尾鬼人莫名其妙,谢氏军将士也一头雾水。但蒙归蒙,并不妨碍双方都全力以赴。
唯独对此事一清二楚的,大概只有顶着谢烽身份的谢重珩,和他身边隐了行迹的凤不归。
碧血海域没有手段诡异的尾鬼神侍,往生域中的兵力和战舰才能真正发挥最大威力,他才敢走这一步。这些取巧的东西若是放在灵尘主战场,怕是只有挨打的份。
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速战速决、震慑敌人的算盘,根本没想过要跟对方近距离硬拼,平白消耗谢氏军的人力和物资,因此才一狠心,将必须以太初之光引燃的海魔泪投入这场战斗。
往生域句芒、祝融二峰留存的海魔泪数量虽极其巨大,消耗得也慢,却无法再生,就显得尤为珍贵。飘飞在空中的战舟攻击并不十分迅猛,往往要找准了目标才动手:超出范围的不管,已经着火的不管,只重点招呼对方密集的、敢于冒头的、攻势猛烈的。
幽影兵士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各自负责哪些对手,都自有章法,瞧着很有几分慢条斯理的味道。跟底下双方舰船暴虐的打法比起来,简直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然而其攻击效果却令尾鬼心胆俱裂,往往只需弹射出一两颗海魔泪,就能毁掉对方一艘舰船。
海魔泪本就不是凡人时空应有之物,而是取自洪荒神界的海魔一族,天地化育的大妖九尾天狐们用来炼制神兵的主要燃料之一。它的火焰哪里是寻常材料能抵挡的。
一时间,尾鬼大小舰船的坚铁都在燃烧、融化。有不慎射空的冰蓝焰火落到海面上,连海水也能即刻爆燃。
尾鬼之人素来畏威不畏德,若自身强大,必定欺凌弱小,行劫掠屠戮之举。但若是自己占了劣势,却甘于卑躬屈膝,奴颜媚上①。其海战部|队往常仗着船舶之利和对大海的熟悉,又有神侍的控海、召唤之能,横行星峡海多少万年,却几曾见过这等诡异场景?
战场上,几乎没有多少军|队能真正集体无惧死亡,在对手差不多单方面的恐怖碾压下,还有勇气与之死战到底。何况是尾鬼这样生性卑劣者。
开战不到两个时辰,远处海面上已经燃出一片熊熊烈焰,映得海天一片通红。无数尾鬼兵士惊慌失措,侥幸没陷在火海中的,尽皆争相跳进水里。
隔着遥远的距离、激烈的交战声,岸边都听得见惊惧的嚎哭。
眼见敌人陷入巨大恐慌中乱成一锅粥,任务完成,战舟们行云流水般一个旋身、掉头,飘忽返回。不过一时半会,已陆续稳稳落在甲板上,再度蛰伏,只留舰船水战部|队跟对方拼杀。
看到此处,其实整个战局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
几乎每一步都在按谢重珩事先预料的轨迹发展。但他一时也没走,仍在瞭望台上观望。
自从往生域中,三境围攻朱雀之战、一统东南两境后,他再没亲自指挥过称得上有规模的战斗。返回大昭不过两年多,有时恍惚间,他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两百年那么漫长。
过去的生命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只要设法保住谢氏就行。大昭王朝乃至天龙大地的一切,江山天下也好,龙裔族人也好,都与他无关。
因着知晓前世真正的谢重珩的经历和家族的惨烈结局,对于在大昭的土地上为王朝而战,他甚至一度极为抗拒。
世事无常,哪里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尽心竭力,去维护什么。
凤不归隐去身形,悄然卧在附近的虚空中,却并没有随他的目光去看那些激烈的海战场面,而是直勾勾地望着身姿挺拔、全副披挂的“谢帅”,眼珠子都许久不曾动一动。
他神色莫测,发呆一般,实则却同时忍受着躯体的痛苦,和心魔气侵蚀下,神识中的种种猜疑、折磨。起先他尚且还记得吸取战死者的血气和生机,借此缓解一下,然而不过片时,他就再度陷入了恍惚中。
真实和幻象混杂。现在看来近似于胡思乱想,但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成为现实的种种场景破碎交错,凌乱碾压着他的理智。
飞星原上,战兽迅疾如风。
青年将他紧紧拥在怀里,细细摩挲着他的脸颊耳颈,字字深情,声声关切:“你怎么了?这半身的血都是哪来的?手给我,我替你把把脉,查探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妥。”
他将你放在心里整整七世,你也早就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真相吧。他不会因你是个妖邪而看不起你,不会因你曾经的所作所为恨你,更不会因为理念的冲突想要杀你。
不,你想多了。他对你的温和照拂都是假的。他要给足你希望和情意,再在最后亲手抹杀、打碎你的一切幻梦,就像你曾尽心竭力地助他一统往生域,却在无尽山巅肆意折辱他,几乎将他逼到崩溃而亡一样。
寝帐中光线朦胧。谢重珩撑在他身侧,身心交瘁,难掩倦色。寂寂深夜里,这个一向强悍坚韧的男人突然就显出了几许脆弱、几分迷茫。
昏暗中,他沉沉看过来:“凤不归,你们幽影是不是真的完全不能理解凡人的感情?不能理解我们活着的痛苦之一,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重要的人一个个离去,而无能为力?”
“谢烽是我的族伯,也是我自幼心目中不可仰望的英杰。可是他死了,死在我怀中,死在我眼前。我不仅救不了他,还要亲手剥了他的面皮,以他的身份活着。”
“我留不住他,但我想留住你。我知道你当初为了寻我,必定是在天绝道中受了损伤,但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完全不肯告诉我哪怕一个字?”
“我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你就这么一天一天,日益严重。你是真要让我愧悔终身才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