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那种看不到希望又无力抽身的痛苦。既无法同等回应,便不能坦然接受他的付出,眼睁睁看着他为自己沉沦下去。
许是此处的光线实在太过朦胧,此间的氛围实在太过暧昧,连带着此时的心境都难以言说地柔软,谢重珩看了他一小会,心底不知什么时候有丝丝缕缕的酸涩热意弥漫开来,升腾到眼中。
触动与时日长短无关,只在有没有真正投入。
从前与墨漆相处百年,趟过一路腥风血雨,连生死都可毫无保留地托付,两人之间还有一场荒诞的意外。但一个无情,一个无意,也就没有谁会在这方面纠结。
除了自小相处的凤曦,于感情之事上,谢重珩从未如此困扰过。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因一个认识不久的幽影挣扎至此。
他两世孤苦,在世间漂泊浮沉,踽踽独行。融在骨血中的人厌他弃他,唯恐他沾染了自己分毫。他看不见的地方,却竟也会有人将他放在心尖上,护持备至。
黄连般的苦水隐隐混着些甜蜜的甘露,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但他注定要亏欠凤不归。
就着嘴唇相贴的缠绵姿势,鬼使神差地,谢重珩终于抬起手臂,无声地、轻缓地,虚虚拥住了身侧的人,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对不起。如果……”
对不起,我无法放下师尊,也无法自私到不顾一切去接受你。有负你一腔情意,却无以为报。如果我真的可以有来世……
这个念头戛然而止。
按龙裔族人的信仰,若非魂飞魄散,谁都可以进入轮回。哪怕是用了九死惊魂钉的谢烽,哪怕要痴傻残缺九世,毕竟也还能再世为人。唯独谢七,无有任何人能给他答案。
他一生至此都是种种偶然。其间任何一处出现了变动,也许都能断了他产生于天地间的契机。
谢重珩闭了闭眼,敛去一切心绪乱念。
夜色深浓时分,他放纵自己在忙碌而任重的间隙,暂且抛开所有理智、道德、现实,抛开凤曦,什么也不去想,只顺从自己的本心,在凤不归全然不知的时候,给予他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回应,就当是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的歉疚。
片刻的宁静后,谢重珩克制地放开了他。
他轻手轻脚想给那人换个舒服点的姿势,那人却将他拢得紧。颠倒众生的妖孽面容密密贴着他的,难以移动,他只得给人盖好被子。
虽说回过神来,他觉得这个姿势未免有些怪异,似乎不太合适,但终究太过困倦,实在没精神拘这些小节,眼一阖就直接睡着了。
他这个始作俑者倒是闲在一边,刚刚离开的那座宅邸却毫无安宁可言。
房间里被砸得一片狼藉,显出几分空旷。统领整个往生域的“墨漆”筋骨断折,伏在满地器物残骸中,却没有哪怕一个幽影敢过来查看究竟。
凤不归操控着他自|残到几乎只剩一口气,终于稍稍发泄了一点暴虐之欲。
他在对方神识中拖腔懒调地道:“不过是借了凤烨的枯骨给你成型,你还真当自己是那位末代人皇?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了?”
仅只心念一动,本已像是快要死去的幽影又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正在忍耐着什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凤不归却微微弯起唇角,妖孽一笑:“我实在是,痛恨你这副模样。你真该庆幸你不是他。”
“他若是还能残留一星半点魂魄,我会让你好好看看,永受烈焰焚烧之苦算什么?有的是手段让他比凤炎更惨。”
往生域的主宰出够了气,全身连皮|肉带骨骼都仿佛被硬生生撕裂、绞碎的折磨终于告罄。
“墨漆”气若游丝,挣扎着道:“你虽以点血入骨之术,在凤烨的枯骨上刻画了活偶人法阵,让我终身都必须按你的指令行事,但你不知道,凤烨还活着的时候,设法将某些残念融入了骨骸中。只要枯骨尚存,或者他遗愿未了,就不可能消解。”
“他的枯骨中残留着对你走到今日的局面,成为这副冷血心性之人的遗憾。宋公子对你的关心触动了那点残念,我只是代替他说出来而已。”
凤不归意味不明地默然须臾,又微笑起来。
莫非凤烨早在进入浮空明境赴死前,甚至更早,在拿到沧泠神君赠予的那根妖骨、决定以赋生秘术创造出一个孩子,完成凤炎留下的棋局时,就大致算到了他将来的状况?
那点残念够狠绝也够厉害,竟能绕过传承自凤炎的活偶人术的压制。
如此说来,倒是他小看了他这位父皇。
九尾天狐一族多出痴情种,不免一叶障目,眼盲心瞎。论心计和手段,他这个混杂了九尾血脉的,果然还是比不上纯正的凤氏血脉。
其实这样才合情合理。凤烨毕竟是太初之光的后裔,又能将凤炎的局中疏漏之处补全,并利用活傀、赋生两术近乎完美地执行,惯常走一步之前就要算计到千万年之后,堪称算尽天意人心。
这种祸害若是真肯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死了,一点后手不留,那才是活见了鬼。
“冷血无情者冷静理智,超然物外,不囿于外事,不困于己心。如他一般,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割舍不下的人,也没有任何不可放弃之物,做了多大的恶都不会有半分良心不安,有什么不好?”
素衣白发的妖孽似乎饶有兴趣,拖长了嗓音追问。
“我既然承了他一半心血才得以降生,就算没有那些经历,也必定成为他那样的人。这说明他手段非凡,且十分成功,他该自得才是,居然会遗憾?为什么?”
“照凤烨的德行,又岂会花费许多心思去做些无用的事?他生前必定早就布好了一个针对我的局,那些残念想必还有更精妙的用处,等着将来什么时候对付我。他还想如何?一并说出来罢。”
“墨漆”闭着眼睛细细感知了一会,如实回答:“我暂时没办法知道,那点触动太过短暂。或许待你心魔彻底爆发,他会……”
话音未落,神识中骤然炸开一蓬凛冽杀意,震得他当即闭了嘴。
须臾的安静后,凤不归慢吞吞地地道:“你最好安分守己,以墨漆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事。别以为我留着你有用,就真不会杀了你。”
“就算没有你,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做明君的人,大不了我亲自扶持他上位,保他一世安好无虞不成问题。”
他懒得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不疾不徐地抽出神识,返回躯壳。
“墨漆”伏在地上,连挣扎着起身的精力都没有,染血的面容上却温和一笑,低声道:“我对你没有用处,只是对宋公子有用。所以,你轻易不会杀我。”
那点声音轻如飞烟,混在濒死般的喘息中,瞬时就消散在空旷的房间里,根本无人察觉。
直到他能自己慢慢挪动时,才终于有幽影敢进来,却不是照看他,而是战战兢兢地禀报:“派往外面的光明使传讯进来,说是按那边的历法,最近一两年东北入口方向打得很厉害。那边的光明使现在能联系上的,只剩三五个。”
“眼下战打完了,只是他们的帝王又开始派出军|队进行清洗。请先生定夺,是暂且放着不管,还是重新派人,继续去那里宣扬光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