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往生域中,他只是浅浅试探过一回就做了决定,直到现在也从未改变过。但现在,他却想要尽量争取谢重珩站在他这一边,避免与他的理念和要维护的东西冲突。
不到最后一步,他不想逼他事到临头去做选择,更不敢去赌他究竟会选哪一个,会不会如同他在天绝道中经历的那样,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甚至为了王朝为了天下,亲手对付他。
谢重珩不愿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也确信此番论调确实是正常的凤不归会说的话。
他半是侥幸半是期盼地想,那幽影心智手段皆是上乘,应该不至于鲁莽到贸然与天绝道硬拼。
再联系这一两日的暗中观察,并未发现异常。也许真如那人所说,对峙一个多月,对他并没有什么伤害。
一段诡异的寂静后,青年换了个话题:“天绝道威力太大,甚至影响到了星峡海与灵尘境边缘,抚星城那个据点会不会出问题?”
“可能会有点小损伤,不影响什么。只要不是离得太近,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是如果天绝道开启时,尚未传送出飞星原,却会被阻隔在内。若是不幸六道齐开,更没有人知道阻隔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作用。”
凤不归懒洋洋地:“凡人一贯弱小,修为薄弱,单论智慧却也不可小觑,未必就比不过诸天神佛。”
“天绝道虽是自诛妖六劫渊的初期构想衍化而来,但历经凤氏一脉多少万年改变,又有凤千山结合自己的目的大肆增补,跟原型早已差了不知多少。不到真正面对时,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会如何。”
跟墨漆所说差不多。谢重珩有点不死心:“我听墨先生说过,此阵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中枢,将其神魂与法阵融为一体,一损俱损,永无破除之法,如同最后一任狐君沧泠之于诛妖六劫渊。”
“只有曾经神界中,类比神魔的生灵才能担此重任。天绝道也是如此?”
凤不归慢吞吞地道:“差不多吧。若是能找出天绝道中枢并将其诛杀,倒不是绝对没有破除的可能。只是现在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想破也无从下手。”
谢重珩点点头,转而思索起别的问题。
再度归来后,他似乎又成为了从前那个无惧坎坷艰辛、向着目标闯过一切阻碍前行的强悍男人。
宁氏前车之鉴近在眼前,他没有资格沉溺于一己之心绪悲欢,继续萎靡颓废下去,而将阖族上万人抛在一边。否则,会当真应了宁苏曲那句话:“我宁氏的今日,就是你谢氏的明日。”
沿途安排行程、收集情报、分析局势、预判将来,这些事情谢重珩一贯熟悉,做起来并没有感觉多难。眼下的情况固然严峻复杂,毕竟不是他能左右的,顺势而为罢了。
但渐渐地,他开始察觉凤不归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究竟哪里有异。
人还是那个人,行止神色也还是惯常的散漫从容,连腔调都一如既往地慵懒。如果一定要明确说出区别,也只是似乎比从前更安静、更沉默,反应也似乎迟钝了不少。
相较要面对的各种难题,他亲自从飞星原上寻回的这个幽影更令他担心。
抚星城已遥遥在望。谢重珩回头跟幽影们交代一点事情,又低头思索了一些问题,不知不觉就落后了些。抬头看时,却见他那便宜“师尊”似乎毫无所觉,已经自顾行出一段。
他在原地略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那道瘦削的素白身影两眼,心念一动。
这段时间再回头细想,他才惊觉,自从那年与桥本真夜拼死一战后,除了诸如他外出打探消息、二人需要分头行动,或者洗沐睡觉之类实在不适宜的场合,其余时间,凤不归一直都在尽可能地陪着他,几乎称得上有些黏人。尤其是行宫之围后,他重伤、萎靡那阵。
却又不露痕迹,让自幼受严苛的规制框束、自持守礼如谢重珩,都渐渐习以为常,丝毫没有觉得受了打扰、冒犯,好像潜意识里就认为两人本该如此。
若是在之前,那人必然会最先察觉他没跟上,继而在几步开外停下来,安静地等他。但如今……
谢重珩策马过去,用正常聊天的语调十分自然地唤了声:“凤不归。”
没有人回应他。妖孽男人罩着幂篱,全然看不出面目神色,只晃晃悠悠骑在马背上,仿佛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这句话、这双灼灼盯过来的目光统统不存在。
连唤好几声,无果。青年忍无可忍,终于用了点力度,拍了拍他的肩。
凤不归微微一震,过了会,才慢吞吞地挑开幂篱上的薄纱。他侧首回眸,抬起凝霜长睫,眼神莫测地盯过来,语调散漫:“什么事?”
谢重珩沉默地跟他对视一眼,却什么也瞧不出。
那双碧色眼瞳固然一贯都彷如深渊般幽暗难明,然而现在,却简直像是两道深渊缩小了嵌入眼底。无论什么样的热血、生机靠近,都逃不过被彻底吞噬其中的命运。
天绝道收回、二人重逢至今,只要让凤不归独自待着,哪怕只是一小会,无论谁再回头跟他说话,他都会毫无反应。
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类似场景现在每天都至少要重复数次。
这也是谢重珩感到最不对劲的时候——像是发呆一般,似乎神识都散落在了另一个时空。更或者,是在忍耐着什么难以想象的痛苦,以致根本分不出心神,及时感知外界的变化。
他心里生出巨大的不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只是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你怎么了?刚才叫你都没反应。”
沉默须臾,凤不归依然漫不经心地道:“无事,困乏而已。”
这大概是谢重珩最近听此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他一时也闭了嘴,不知该怎么接。
明明心知有异,但这段时日以来,不管他怎么问,旁敲侧击也好,温和相询也罢,哪怕愤然相逼,都只得到这样一句淡淡的回答。这种情形实在令人窝火。
虽说两人相处的时间只有两年多,他也知道,对方摆明了不想说的事,无论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索性只能一路上仔细盯着那人,打算等到了抚星城,再履行承诺,好好收拾他。
他二人不言不语,气氛沉闷得令人凝滞。别的幽影自然更不敢开口,唯闻赶路的动静。
一行人堪堪要进城,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密如鼓点的急促马蹄声。外出打探的人纵马奔至,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谢重珩意料之中的:永安已经传下旨意,遣了两名与六族无关的文臣武将作为官长,分别接手碧血境北、中两区。
昭明帝亲政至今七十八年,一直试图摆脱六族,竭力往朝堂安插世家之外的人,不论才学、品行、出身,但论对他的忠心。近年来更是变本加厉。
那些人里,固然有如同死于行宫之围的鹰羽营于大统领、现任长宁守将陆锦绣那样的真正的忠义贤俊,和被残暴处置的文官周永嗣之类的直言谏诤之臣,但逢迎媚上、苟且钻营的奸佞更多。争权夺利、背后捅刀是一把好手,于治国理政一道却全无建树。
北、中两区那二人才学如何,谢重珩尚不知晓,不做评判。但他唯独没想到,另一个消息是,昭明帝以飞星原是大司乐的家乡,此番护驾重伤,嘉奖其忠心为由,竟将与灵尘接壤的碧血南区划拨给了这位奸妃,作为他的封地。
他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从马背上栽下来。纵然他再不擅权术,又岂能看不出背后明晃晃的刀锋?
像是被方才的动静打扰,凤不归终于将飘散在满天满地的神识收拢,慢吞吞道:“你们的帝王要开始为对付谢氏做准备了。”
他难得显出真正清醒过来的模样,主动开口,谢重珩便也勉强压着一腔恨怒,彷如无事般问:“你也看出来了?怎么说?”
凤不归道:“抛开大司乐的才能与立场不谈,单说其人远在永安的深宫,根本不可能前来治理偌大一片区域。碧血南区实际上依旧处于缺乏有效统率的局面。”
“各项杂事尚可暂且由地方自行慢慢梳理。但全面整顿防务、规划布置兵力,防范流民作乱和尾鬼入侵,却迫在眉睫,更绝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顶上的。此为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