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微微一怔,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你的决定。”
呵呵阴笑两声,宁苏曲又开始飘飘荡荡地,左右缓缓踱步:“我再无知再冲动,身在这个位置,也知道第一要务不是一己之私仇,而是如何设法保全剩下的族人。”
“但凡凤北宸将永安宁氏府满门抄斩,甚至酷刑虐杀,我宁氏都不至于如此齐心。”
他的话音蓦地变得阴毒无比:“凤北宸之狠辣下作,超乎天下人想象。他践踏的不止是永安宁氏子弟的脸面和躯体,而是所有重明后裔的尊严和傲骨!就算我愿意做个不顾父母血仇的不孝子,他们也不能忍,宁氏所有人都不能忍!”
谢重珩所说的两条路,宁苏曲不是没有想过。
然而永安的消息传来,碧血旁系群情激昂,绝不肯忍辱偷生,誓要与凤北宸和他的王朝拼死一战。甚至有几个冲动的年轻人悲愤之下当场自尽,以死逼谏。
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必败无疑,但没有一个肯后退半步。宗祠供奉的嫡系和旁系人质的命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那些曾经的高门贵胄都是被生生践|踏侮|辱至死的。
时至今日,永安剩下的宁氏子弟已不足两成。
所以碧血宁氏会万人一心,奉他这个能力威望皆有欠缺、仅仅有个继任掌执的身份者为尊。只要能搅出一场风云,引发大昭的动荡,不惜一切代价。
何况,他的父亲,他的所有嫡系族人,如今还在永安备受践踏。他又岂能当做没这场事,安心地一避了之?哪怕明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于事无补,也绝不能就此罢手。
人活在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不问结果也必须倾尽所有去做的。
“说起来,你大概还不清楚,凤北宸为什么对六族恨之入骨吧?这就不得不提到他那个做下等乐女的生母了。知道她怎么死的么?”
宁苏曲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被六族原先的掌执们幽禁在帝宫的佛堂里,遭一帮低|贱宫奴欺凌死的,连最后一面都没让他见。”
“我猜,他多少知道些什么。凤北宸将他生母的死全算在了六族头上。但这种事,他就算恨得咬碎了牙、痛得撕裂了心,也没有办法公之于众。”
鬼气在周围剧烈翻涌,他恨声道:“同窗一场,就当我多事。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知道,非但宁氏,连同你们五族一起算上,与他之间,都是只有一个能存在的刻骨之仇。”
“不要对凤北宸乃至所有凤氏的人抱有一丝幻想。他们不配为人!”
谢重珩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再不加劝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谁也无权代替他人去做决定。宁氏子弟又生性刚烈,素有傲骨,岂是轻易能被说动,更改主意的人?
黑袍飘飘荡荡,宁苏曲亲自将他送出大营。
看着对方翻身上了快马,他忽然叫住了他:“谢重珩。”
迟疑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般道:“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不是以宁氏掌执的身份,而是以人子的身份。”
马背上的青年大概明白那是什么事。
平心而论,宁松羽同谢氏掌执谢煜虽因立场不同,时有争执,但为人刚烈正直,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是武定君私心钦佩赞赏的人物。多少次在朝堂上,刚刚跟谢氏的同僚针锋相对地吵完,转头就余怒未消地传令碧血宁氏,若有必要,务必全力相助灵尘。
否则,他也不会在明知已有不少老臣出面,因大司乐之事劝谏昭明帝而获罪时,依然要联合他人上书直言,恳请帝王远离奸佞,明断是非,以致招来祸端。
王朝风雨飘摇、暴君横行时,多的是明哲保身之辈。对于宁松羽这样勇毅忠正的人,谢重珩一向尊崇有加。
即使上次那顿针刑太过狠戾,让他全身的骨头现在都彷如被碎石摩擦般生疼,但一码归一码。再说昔日同窗终究算是手下留情,放了他一命。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你说。”
这是允诺之意了。宁苏曲微微一顿,嘶哑道:“如果你回了永安,能否请你找到我父亲?若他还活着,拜托你,”
“替我设法杀了他。”
谢重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神识和表情都有一霎时的空白,失声反问:“你说什么?!”
宁松羽虽一贯看重长子,对次子却也从未松懈过,称得上是个合格的父亲。这天底下,哪有父亲落难生死未卜,儿子不设法营救,反而只想一杀了之的道理?
宁苏曲阴森的嗓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一字一字道:“他在永安周围的军营里。我也不知道究竟在哪一处。”
想起这段时日在宁氏大营中的见闻,以及上次那句“登高跌重,当牛做马亦不可得”后,对方突然的暴虐,谢重珩蓦地明白了什么,刹那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下顺着脊梁蹿起,整个人如坠冰窖。
哪怕知晓前世谢氏的惨烈结局,进入往生域之前的幻境中甚至亲见他伯父、武定君谢煜死前的惨状,他也绝料不到昭明帝会如何处置宁氏嫡系。
原以为他们被发卖为奴,任人欺凌已是极限。他却从未想过,昭明帝堂堂一朝帝王,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竟将曾经浴血疆场护卫家国的将军、朝堂的重臣大昭的天骄践踏至此。
难怪宁氏军对主要组成部分来自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伐逆军痛恨不已,务必留着他们的性命,活活折磨到死。昭明帝的所作所为,是对所有重明后裔的恣肆侮|辱。
从前宛如神禽般翱翔于九天之上、尊贵不可冒犯的一族掌执,掌管王朝兵部的堂堂司武令,竟沦落为任凭底层兵士肆意蹂|躏的军女|支,至今已有一年。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承受如此屈辱和打击。
即使谢重珩一个外人,也绝没有办法将他记忆中,那位姿仪俊逸、端肃正直的宁掌执同这个污贱至极的词关联在一起。何况身在其中的父子二人。
宁松羽的命灯尚未熄灭,凭昭明帝的手段和恨意,必然让他连死都没有机会。
宁苏曲并非不想救他的父亲。只是以宁松羽的刚烈和傲骨,即使人还活着,只怕也早已彻底崩溃,深陷不堪的绝望中,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