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也像是在看他,阴森森的嘶哑嗓音从对面传来,仿似夜晚的乱葬岗深处,破瓦片摩擦出的动静:“自你以医治痴傻之疾为由离开永安,确实多年不见了,谢重珩,谢公子。”
“如今我落在你手里,不知宁掌执打算如何处置我?是带我去另一边要挟谢氏退兵,还是,索性将消息透露给昭明帝?” 刑架上的青年笑容更浓了两分,问得很真诚。
宁苏曲仿佛笑了一声,声嗓都带着鬼气,几乎不像活人,慢悠悠道:“重珩公子多虑了。”
“你我好歹同窗一场,并未有过多少矛盾,我一向恩怨分明,不至于要拖着你谢氏陪葬。何况凤北宸这种表|子养的杂碎,哪里配我送给他如此大礼?”
听他提起当年,谢重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身笼得严严实实的黑袍,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又苦又涩。
原身记忆中,永安学宫相处十余年,少年宁苏曲何其热血纯粹,可谓秉承了宁氏骨子里一贯的刚烈正直。
哪怕后来孤魂谢七占据这副躯壳后,以傻子的身份生活了整整四年,不知受了别的同窗多少奚落和欺辱,宁苏曲也没为难过他。甚至在巫祁澈一时冲动,说出足以牵连谢氏的刻薄言语时,他也毫不客气地加以斥责。
谁也躲不过岁月的摧残。无论他如何想,也没有办法将这个挥手之间,就取走数十万百姓性命的残忍狠厉之人,同记忆中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中间却隔着时光的长河,和尸山血海,刻骨深仇,再也回不去曾经的模样。
闭了闭眼,谢重珩终是忍不住道:“宁掌执,宁氏固然含冤受屈,但太平郡、北琅州两城数十万平民何辜?阵前斩杀半城百姓难道还不足以平你之恨?城破竟要屠戮其余所有?”
“阻挡宁氏军并非他们的罪过和责任。你既说自己恩怨分明,又何必下此狠手?身为军|人,岂能将掌中的刀锋朝向自己的百姓?”
“你天生就是高门子弟,竟为那些卑贱的黎庶鸣不平,简直愚不可及。痴傻之症医治了这么多年,莫非仍未治好?”宁苏曲声嗓阴冷,讥讽道。
“还是说,我曾听闻,龙渊时空出现之前的谢氏本是奴籍,不过是天赐机缘才得以崛起。只是所有典籍中都无有记载,仅有各族掌执也许知晓。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
“自甘堕落,情愿与贱|民为伍,你骨子里还是逃不了天生的贱性。”
想起上一世的族谱中记载的谢氏后来的遭遇,谢重珩有些感慨,冷笑一声:“你我无非多几分幸运,生于簪缨世家。然而乱世之中,贵贱从无本质区别,没有谁比谁的命珍贵。”
“所谓登高跌重。贵胄一朝削爵废号,再无光环加身,与平民有什么区别?甚而更惨烈百倍,即使只想求一间草舍容身,给人当牛做马,换取稀薄米浆续命也不可得。”
他本是有感而发,却不成想触了对方的逆鳞。
漆黑大袖唰然带风,“啪啪”一阵连续的脆响。宁苏曲怒不可遏,正正反反亲自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直抽得他嘴角不断淌出鲜血,他才唤进来两个兵士,森然下令:“好好招呼一下这位满口黎民百姓的仁义道德之士,别弄死弄残,别伤了灵脉根基就行。”
兵士都是行刑的老手,当即一套针刑下去。
这是审问细作、谋逆重犯的酷刑。三尺长针,针针透骨,附着蚀骨啮髓的毒咒,令人恨不能就此死了。
绑缚的铁链震得哗啦作响,谢重珩剧烈颤抖起来,肌肉绷出的弧度都在起伏不止。他咬着牙死死忍耐着,终究没能忍住,泄出几声压抑的嘶吼。
耳畔的嗡鸣声中,面目火辣辣的肿痛中,骨骼一块一块被钉透被咬噬的剧痛中,他拼命挣扎出一线清明,回想起方才脸上的感觉。
隔着一层袍袖,那只手非但硬得不像覆着人的皮肉,更且带着森冷刺骨的阴寒气息,几乎令他错觉整个头颅都被封进了地狱。
联系到最近见到的宁氏军中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化变形,谢重珩骤然冒出一个恐怖然而说得通的念头:宁苏曲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连在宁苏玄这些族人面前也不肯摘下兜帽,莫非,他已经彻底异化成了一个无法见人的怪物?
但自己和苦力营的大部分人似乎没什么问题。莫非真是杀心和怨恨越强烈,异化越严重?
他的神智并没有维持多久。长针一根一根钉下去,越来越剧烈的折磨中,他终于昏迷过去,又在更深的疼痛中醒来。
宁苏曲就站在旁边,冷然看着最天真单纯的年纪,朝夕相处十余载的昔日同窗受刑的惨状。
阴森森的气息骤然潮水般从他身上层层弥漫出来,似乎要冷进骨头缝里。行刑的兵士被激得咬着牙,手上却不敢有丝毫差池。
黑袍里隐约传来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声音,也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在怒吼。
他怎么能忘记,他的嫡亲兄长得知将要入宫时的绝望和悲愤?他的父亲舍弃嫡长子时的痛苦和心碎?
他又怎么能忘记,永安宁氏的所有至亲,连同那些尚未长大的旁系小辈们,如今正在遭受怎样的屈辱和折磨?
清明和昏迷之间反复数次。直到一百零八根长针钉完,兵士才奉命将人犯彻底弄醒,让他清楚地感知着每一分痛苦。
若非被绑在架子上,谢重珩早就瘫软在地了。
嘶哑而压抑的惨叫简直令人心旷神怡,终于将刻骨的恨意撕扯出一条裂缝。像是稍稍解了气,黑袍慢慢飘到他眼前。
宁苏曲的声音从宽大兜帽下传来,嘶哑粗粝,厉鬼一般,说不出的阴森:“那又如何?”
“所谓天下苍生,不过愚夫愚妇。他们的蠢和坏,注定了生为贱民,就永远都是贱民。”
“长策将军以命维护凤北宸,死于乱军之中,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死法么?然而流徽那表|子一番胡乱编造的所谓‘证言’,天下人就将他一生流血戍边,百余年拼来的英名污化成了乱臣贼子。”
“周永嗣几人为流民不惜忤逆凤北宸,但你知道流民是怎么对他们家中老小的么?”他一字一句地道,仿佛在号哭,又仿佛在欢笑,“极尽凌|辱,分而食之。”
“你只知道我手上沾染了数十万条人命,有没有听说过,那两城的贱|民是如何切齿痛恨,群起责难,以为宁氏牵累了他们?”
“你又有没有听说过,甚至有人自发组织起来,趁宁氏压力重重内部空虚,不惜越过半个碧血境,攻入宁氏祖茔,毁了大片坟墓,辱及先人遗骨?”
宁苏曲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了,声嗓开始微微颤抖,几乎是切齿反问:“我难道不该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