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往生域中,遍布全境的最大暗探组织狰营的构建者,谢重珩深谙潜伏之道。即使他一身修为暂且无法动用,居然也谨慎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天幕下根本不属于凡人、几乎要毁灭一方天地的激烈交锋中,他下意识地抚上了那枚乌金手环,内中还存放着前些时日,不知从哪沾染在他里衣襟口上的一缕雪色毛发。
那时他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刻脑子里却彷如唰然劈过一道闪电。
从前在往生域,收服句芒峰主、身受烙刑后,重伤昏迷时,谢重珩也曾梦见过这种天地化育的大妖、浮空明境的主人。后来与朱雀城主最后决战,他更是亲自与九尾天狐的虚影交过手。
但,龙渊时空怎么也会有此物?
墨漆明明告诉过他,纯血九尾天狐自沧泠死后就已彻底灭绝。那缕毛发,究竟与之有没有关系?召唤并操控这个虚影与巨龙搏斗与黎雍对抗的,又会是谁?
没容谢重珩细想,四周再度突生变故。
匆忙而密集的脚步响成一片,根本无从判断有多少人,显然整个寝殿已经被无数叛军重重包围。但明面上,却只有数十人手握兵器,自他眼前鱼贯而过。
他冷眼看着众人一拥而上,锋利的刃口从倒地昏迷的人喉咙上一一抹过。不过几个眨眼间,自永安随侍而来的帝王心腹臣属,和一众鹰羽营精锐一起,尽皆殒命于寝殿外,连半分反抗都没有。
隔着些距离,他甚至几乎听见了鲜血流淌的汩汩声。
两人拖着个身着鹰羽营将领盔甲、嘴里犹在含混不清地拼命试图发出声音的人,径直往寝殿行去,在两侧鲜血汇聚成的溪流中间,拖出一道长而醒目的血迹。
仍作内宦装束的徐南池扶着贤亲王,步步踩着那道血迹,不疾不徐地行在末尾。
谢重珩听得分明,包围寝殿的人连同方才一行人脚步沉重,动静却极其利落果决,是常年专注锻体、不修灵力的高手。
如此身手,又能被贤亲王信任到带在身边诛杀帝王,绝不是短时间内培养而成。显然早在多年前,他就已决意伺机叛乱并暗中准备,却压着所有心思不露端倪。
一直蛰伏到近年,他才终于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具备,跟黎雍之流勾结、动手,施展雷霆绝杀,务要一击致昭明帝于必死之境。
直到此时,他们的完整计划总算大致呈现在谢重珩眼前。
从秘密训练大批锻体死士,到利用大司乐从中加紧挑唆,毁了宁苏月、打压宁氏、君臣离心,到联合飞星原诸名流反叛的同时,一边命尾鬼军|队加紧攻伐碧血境,调走宁氏大批兵力、防备空虚,一边挑起武陵府城流民作乱,让昭明帝跟宁氏的关系更加剑拔弩张,到献出伏龙琴、且算定对方一定会将之带来,为自己所用,借以压制天绝道中枢,到利用帝王必欲除掉宁氏的心思,设计将其诓骗至此、策划流民起事,行宫同时设下大型禁灵术阵、由徐南池施展《大音》,摧毁近身护卫昭明帝的大批鹰羽营精锐,再以锻体死士最后剿杀帝王暗卫。
一整套计划绵延多年,千头万绪,牵涉各方势力、众多人物,而能环环相扣,几乎没出什么纰漏,尽在他们掌握中。只除了谢重珩和凤不归算是意外。
连心思深沉阴鸷如昭明帝,都不曾察觉他们的异常。
黎雍、贤亲王二人心思之缜密,配合之默契,对时局利用之极致,对人心把控之精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堪称算尽一切。此计若是不成,实在只能说是天意,非此二人之错。
然而想通了这些,却只让谢重珩感觉心都跌到了谷底。
倘若是在平时,这群死士根本不足为惧。但如今整个行宫灵力被禁,往常不被贵人们放在眼里的蝼蚁却成了致命的存在。
当年昭明帝御批亲赐贤亲王斗人场时,哪里会料到,有朝一日对方生了异心,竟会被他发现可供利用之处,会率领其中训练出的锻体高手,刺杀自己?
门外的动静,帝王自然也听到了。他虽暴虐恣肆,却绝不是昏庸愚笨之辈,如此之众的人到了帝王寝殿外竟无一人通传,岂有再不明白之理?
贤亲王立在殿外侧边,抬手轻轻一招,为首两人当即拖着那重伤的鹰羽营将领,领着十余人破门而入。
殿中横梁上瞬时掠下数条黑影,随侍帝王的断魂楼暗卫与那批人交上了手。
兵器交击、锋刃入体的搏杀声中,贤亲王仍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虚弱道:“帝君恕小侄不诏而来之罪。”
“小侄听闻鹰羽营竟与逆贼勾结,意图谋害帝君,因此命人擒了贼首。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帝君圣裁。”
短暂的寂静后,帝王阴鸷森冷的声音穿过激战声,自大门内传出:“贤侄有心了。是不是想讨要朕这个位子,作为封赏?”
天幕下雷霆轰鸣,寝殿内外以命相搏。一身青色常服的昭明帝高踞御座之上,像是全然没发现脚下仍旧一动不动、生死未知的大司乐。传承自先祖的略深的鹰目中,两道阴狠的目光森然望着刀光剑影,血溅御前。
地上躺着的鹰羽营将领犹自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临死都想告诉帝王,贤亲王已反,速速设法离开行宫,诏令诸世家诛杀叛逆,平息动|乱。
有暗卫上前拨开他血淋淋覆了满脸的乱发,惊道:“于大统领!你的舌头!”
听闻那将领的身份,谢重珩本就跌到谷底的心更往下沉了沉。
他听说过此人,乃是鹰羽营第一高手。其人出生民间,不属于任何世家,无有任何倚仗,却能成为鹰羽营大统领,昭明帝心腹,可见其实力非同寻常。
结界被破、灵力被禁、于大统领都落到这种地步,只能说明整个行宫已经全方位落入贤亲王掌控中。外间鹰羽营卫队同流民叛军的厮杀,不过稍稍延缓其正式陷落的时间而已。
殿门洞开,谢重珩望着内里的激斗,浓黑剑眉不自觉地拧紧。
暗卫虽灵力与锻体兼修,但举世皆崇尚修为的大趋势所致,必然有所偏颇。禁了灵力的情况下,哪里能与斗人场中养蛊一般杀出来的顶尖高手抗衡。
双方甫一对上,他就知道,抛开天绝道中枢不谈,若是暗卫的人数低于贤亲王的三倍,哪怕连他一起搭上,昭明帝今日也很难全身而退。
不出他所料。一阵密集如雨的兵器交击夹杂着数声压抑而短促的惨呼,三五句话的工夫,第一场战斗已经结束。
前一批先锋虽很快死于围攻,却以一换二的代价震慑了殿中诸人。
昭明帝连看也没看濒死的忠心下属一眼,任凭于大统领忍受着全身重伤、舌头被生生割去的疼痛,鲜血灌呛入胸肺的窒息之苦,只死死盯着门口。
鹰钩鼻下,线条冷厉如刀刻的嘴唇开合,帝王阴鸷道:“真是朕的好侄儿。”
“雌|伏于朕身下多年,一贯柔顺恬淡。朕竟从来不知,你也会犯上作乱,颠倒黑白,诬指朕的大统领是徐南池这种逆贼。”
相处多年,贤亲王哪能不知道以对方的性子,这是意图拖延时间。
他却不打算跟年少共枕、相伴至今的人多说废话,再度一招手,柔弱且温雅地一笑:“帝君深受奸|人蛊惑,竟是连忠奸善恶都分不出了。诸位,诛佞幸,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