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谁也帮不上他的忙,每一根线条都只能由他亲力亲为。那几个幽影也无非是将来要留守在此,提前熟悉一下法阵的日常检验和维护,顺便打打下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而已。
这处伪装成旧书铺的据点虽离府衙很近,时时处在守将宁苏玄、武陵知府等最有实权的人眼皮子底下,但所谓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也许反而越不容易引人注意。
何况乱世之中,鲜少有人会坚守这些于生存没有太多用处的事物。书铺来往的人不会多,又俱是识文断字之士,相对安全。
这个地方终于没有如同抚星城的江祁,或者说巫祁江,那样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般危险的人物,和庞大的势力。虽说以那人的心思和手段,必定在此处也留有不少耳目,但总归不至于一手遮天。
谢重珩时常孤身出门,一则打探大昭各地的局势,二则排查可能存在的隐患。
相关且有用的消息其实就两条。
一是,因着武陵府城之乱,昭明帝果然雷霆震怒,下旨申饬宁氏治下不严,纵容流民为祸。但叛军并未入城,他终究没有太过硬的把柄,将那句“疑有二心”硬生生吞了回去。
二是,紧接着,宁氏臣属以掌执宁松羽为首,疯了一般不断上书。
奏折雪片般飞上帝王案头,字字恳切,言说碧血境内外交困,朝堂现有难处,没有物资兵力的支援,请求按照战时惯例,至少允准永安嫡系部分子弟率私产返回家族故地,与旁系共进退,以慰军心。
昭明帝本已将要巡幸宫氏镇守的霜华境,架不住这般近乎死缠烂打的做法,也是不便逼得太明显,以免六族危急之下联手。
临行前,他终于允了宁氏所求,敕令宁松羽的嫡次子,接替宁苏月成为下一任掌执的宁苏曲为抚慰使,筹备使团,代表帝王和朝堂,择日前往碧血前线,安抚浴血奋战的将士。
除此之外,一切如故。但谢重珩隐隐觉着此事很有些蹊跷:
这种做派实在不符合他印象中的重明后裔。兼且碧血和灵尘都同样受尾鬼侵扰已久,却因着帝王猜忌,两家都轻易不敢提出这类要求。
最近并没有听说对敌战事有什么变故,宁松羽诸人怎么连个更合适的借口都等不及,突然就不管不顾地,甘犯帝王忌讳?
种种所为,有点像是赌上所有人质,拼着跟昭明帝翻脸,也要设法将宁苏曲等人送走。
谢重珩对现下的大昭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宁松羽却是一族掌执、浸淫朝|政多年的人物。莫非以他的经验,竟认为宁氏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不管赌不赌,嫡系都是个死,才不得不押上所有永安中人的性命,冒着这种巨大风险,去保住少数子弟?
更关键的是,连他这个远离朝堂的人都能猜出一二,昭明帝不可能不知道。多年严防死守到如今,却竟然也肯遂了对方的意,怎么看怎么诡异。
这一点,谢重珩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
若他所料不差,只怕规模更大、影响更深远的祸乱就在不久之后。
他谨慎地悄悄留意了一下永安谢氏的消息,并无异常,也没听说掌执换人或者如何的事,想来伯父一家尚且安好。这令他宽心不少。
法阵构画完毕,武陵府城之事就算暂告一段落。谢重珩难得的强硬态度下,一行人在此逗留了不少时日,最大限度加以休整。
还剩最后两处据点就能重返永安,行程过半,局势动荡。越接近王都,他就没来由地直觉越危险。
那毕竟是处于昭明帝严密掌控下的都城,历代大昭帝王苦心经营而成的王朝核心,整个天龙大地乃至龙渊时空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当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①”之地。
如今连他在内,转战下一处的人手也不过十余人。所有人都必须保持最佳状态,方能有精力迎接后面的挑战。
暑气渐消,秋高气爽。一行人自西门出,迤逦向西,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飞星原。
离开之时,谢重珩意外瞧见了宁苏玄。
年轻的武陵守将甲胄严整,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尽显刚硬肃厉之意,带着一队骑兵,从他们前面纵马飞驰而去。
马蹄踏踏,腾出滚滚烟尘,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谢氏与宁氏素来既有争斗又有合作,针锋相对又惺惺相惜。虽说他反感宁氏一贯对流民暴虐强横的手段,甚至为此削去了宁苏玄半只耳朵,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确然是个忠诚勇毅的铁血真汉子。
只是彼时的谢重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固然是萍水相逢,匆匆一瞥,此生本该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但世事难料,武陵府城的事尚未真正结束,却是在一年后的飞星原做了最终了结。
他与宁苏玄竟还有再度相见之日。只不过双方身份变换,他成了阶下囚,宁苏玄却是看守之人。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这样一个无惧生死、忠心不二的将领,终究被逼着走向了另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令他日后回想起来,只剩一声叹息,连感慨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烟尘散去,众人继续前行。
几乎是在同时,飞星原第一名流徐家的密室中,一个贴着古老符箓的漆黑长匣打开,显出一架龙渊时空独一无二的传世名琴。秘室中人将其换了个古朴而珍贵的匣子,极为妥帖地封装完毕,由高手死士相护,准备秘密送往帝宫。
长匣打开的一瞬间,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凤不归眼睫一抬,凝目远眺。他的神识不知被什么微微触动,若有所感。
凡人很难察觉天地气泽的变化,但他虽是往生域的主宰,也不妨碍他对任何一个时空超乎寻常的力量有所察觉。
那点触动细弱到很容易被忽略,却分明来自于整个时空的气泽的震颤,但他仔细感知了一番,却一无所获。异样的感觉仿佛落入水面的一粒微尘,再无踪迹。
凤不归心里微微一沉。
前几个轮回中,谢重珩正是在飞星原落入昭明帝的视线中,就此被帝王盯上。
由此,牵连到他的堂兄,当年名满永安最核心权贵圈的谢氏双璧的另一人,谢煜唯一的儿子谢重珣,下了地狱。
从前万事不入心的妖孽,如今对那里多少生出了些忌讳。
然而这种超远距离、需要数个传送阵协同完成的方式,越到后面,可供选择的据点范围就越有限。此去前途未卜,那处目的地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步。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思,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