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黎雍所言,宁氏援军千里奔袭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只要杀得足够多,武陵府城之围自然也就解了。
流民已然彻底溃败,往四面八方奔逃。府城四门随之陆续洞开,守军冲出城外,紧跟在骑兵队后,追击叛军。
从东门直杀到西门后,骑兵队丝毫不耽误。
集结清点完毕,数千铁骑队列严整,又如同来时一般,纵马扬蹄,在震动天地的隆隆声中踏着滚滚烟尘,飞驰而去,将战场全数让给此间的主人。
堂堂碧血正规军,镇守一方战略要地,竟被流民合围几个昼夜、动弹不得,守将宁苏玄及麾下将士经历了差点丢失城池、祸及家族的憋屈,所有怒火尽皆化成了滔天的杀意和恨意。
一朝解围,众人再无任何顾忌,扑出城门,对仍逡巡不去、逃跑不及者大开杀戒。
后来的地方志记载,此一役,整个武陵府城外血透尘沙,浸染了地下的岩石层。尸身断肢堆积四散,一眼望不见地面。
因是盛夏,为防引发瘟疫,官府强征城中百姓清理战场。十几万人忙碌了几个昼夜,将血肉泥泞的地皮都生生刨去一层,惊吓致疯致死者无数。
远郊挖了数十个巨大的深坑用以掩埋尸体,半个碧血境和灵尘西北部的石灰、老醋之类物品被调遣一空。
入夜之后,杀戮之声渐渐往外围漫去。
看久了眼睛难免酸涩。谢重珩一言不发,正准备缓一缓就回去,突听马蹄声自府衙方向疾驰而来。
传令的兵士伏在马背上,越过空荡荡的长街,飞奔至城门口,嘶声高喊:“将军有令,清剿城外五十里,不许容留一个流民!”
这是要纵兵屠杀的意思了。
刀鞘上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原以为只要流民退散,宁苏玄顶天了驱赶追逐而已。谢重珩面沉如水,借着夜色掩护,无声地逆着传令兵,径直往府衙掠去。
他不后悔暗中偏帮宁氏保住了武陵府城,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守将为一己好恶,大肆屠戮这些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百姓。
青年离开时带起炎夏酷热的风,拂过隐在虚空中的素衫雪发。凤不归望着他的背影,认命地揉了揉额角,飘身跟了过去。
因是战时,一切便宜行事,宁苏玄暂且征用了府衙,权作临时主帐,指挥战斗。
此番危机解除,他本身又修为不凡,无需保护,也绝料不到竟有人敢公然行刺府城守将、宁氏子弟。何况他祖父是威震尾鬼的名将宁长策,碧血境内上下对他多少有几分敬重。
他将身边的一多半亲卫都调派了出去,追杀叛军,府衙中并没有留多少兵士。
凤不归跟过去,正好眼瞧着谢重珩黑巾蒙面,手提锋刃,骤然闯进书房,迅速将其制服。
他修为本就比宁苏玄高些,又是出其不意的偷袭,并未弄出多少动静,居然没有惊动周围值守的兵士。
宁氏身为兵五家之一,传承多少万年的武将世家,治军严谨。未得主将传召,下属并不敢擅自接近书房这样的重地,也就无人发现守将竟已遭人挟持。
谢重珩站在他身后,将碎空刀锋利的刃口压在他脖子上,也不跟他废话,伪装了声嗓,直截了当地道:“收回屠杀令,否则我就杀了你。”
宁苏玄一身盔甲,未着兜鍪,嘴角都在沁血。一线红痕顺着刀锋沁出,他的人却站得笔挺,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双传承自洪荒神禽重明一族的重瞳中尽是狠戾桀骜之色。
他到死都不知道,身后的人暗中阻止了敌人破城的阴谋,尽可能地减轻了他和宁氏的罪责,闻言冷笑道:“大昭律令,谋逆者,杀无赦。”
“以阁下的身手,想必家族底蕴传承深厚,居然会冒险替这帮叛乱的贱民求生路?也不怕辱没了家族。”
“怜悯逆贼,与之同罪。你今日大可以杀了我,只要别被查出来。否则,你和你身后的家族也得为我陪葬,我……”
他话没说完,谢重珩将他踢翻在地,一脚踩着他后背,刀锋仍不离他脖颈,凛厉道:“身为一方守将,竟对屠戮治下的百姓如此尽力,这就是宁氏的家风祖训?”
“宁氏世代镇守碧血境,本朝以来奉圣祖钧旨,代帝君狩牧万民。天时不调,无以安养黎庶,致使百姓流离为乱。驱散也就罢了,何至于要赶尽杀绝?”
宁苏玄半边脸都被紧紧压在地面上,咳着血,一边喘息一边冷笑:“百姓?他们若是安分守己,自然算是大昭的百姓。我非但不会杀他们,还会像保护城里的人一样,以性命护着他们不受敌人侵扰。”
“但他们参与了谋逆,只能叫叛军、乱|民。难道还要我堂堂大昭将领,去替这些逆贼着想?”
凤不归隐去身形,默默地半躺在虚空中,俯瞰着底下两个同样出于武将世家的倔种针锋相对地硬杠,谁也不肯服软,一时想起点别的,撑着头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揉了几下。
“他们的安分守己就是等死!”谢重珩用力握紧刀柄,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突起。
“碧血境这些年遭了多少灾,死了多少人,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你们当真不知道吗?!”
铁甲摩擦出细密的哗啦声,脚下的人突然激动起来,不顾刀锋还架在颈侧,用力挣动了两下。
锋刃已嵌入皮|肉中,他却彷如不觉,语调中掩饰不住的恨怒:“那你又知不知道,如今尾鬼侵扰有多严重?兵力物资有多紧张?放他们离开,过几天再打回来?军|人以国为先,内境不稳,何以攘外?何况……”
像是想到什么,他蓦地闭上嘴,颓然泄了一口气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