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毕,再无言语。两人终究只是互道保重,便由此各奔未知的前路。
第二个据点由原定的火云城改在了附近的云中镇,依然继续做茶摊生意,派了两个没露过面的生面孔幽影驻守。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往西略偏北而行,继续前往下一个预定地点,抚星城。
直到这段路程,谢重珩才算大致了解到大昭的整体状况。
这几年,边界六境诸般不顺,春日大旱秋发洪水,夏闹蝗灾冬有酷寒。
粮食没有产出,然而六境除了维持自身所需、军|队养护、征伐对战等高额消耗,还要供奉朝堂,赋税却不能少。百姓只能被迫贱售田地家产,乃至“父卖其子,夫鬻其妻,哭声震野,有不忍闻”①。
树皮草根早被挖掘一空,民众不得不成群结队离开故土,沿路乞讨,前往城镇,看看有没有机会求得一线生机。
不少人都在道上冻饿而死。流民无以为生,不免啃食死尸,甚至易子、易老而食。不择手段活着走到了城里的,大部分仍不免继续做乞丐。小部分也只是卖给有钱人,沦为奴籍。
最初时,城里还设了专门的人市。流民们接踵摩肩,头插草标,等着被人挑牲|口一样挑选,从襁褓小儿到拄杖老人都有。半斤黍米能换三个半大少年,一斤就能换个壮劳力或者两个大姑娘。
至于是被买家买回去自己吃了还是如何,又或是活生生喂了豢养的猛兽,无人在意。
但到后来,流民数量实在太过壮观,绝大多数城池恐生变乱,都不敢放其进入,任凭他们在城外挨饿受冻,倒毙路边。官府也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不过派人将死人收到乱葬岗,尽量防范瘟疫罢了。
不少地方因此出现了小股流民军叛乱,春日雨后的荒草般争相冒出来。这些人本是穷苦出身,为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冒着灭族的罪名铤而走险,但他们真正能下手的,多半也只是郊外的平民和来往商贾。
各种抢砸打杀,欺男霸女,乱相简直难以赘述。
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生存艰难,挣扎在生死边缘。然而近年受灾最严重之地皆属六族的地界,朝堂非但不加丝毫怜恤,反而课以苛税重赋。
灵尘境北区和更靠北的碧血境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向来是重要的税粮征收地。然而近年,这一大片区域却也是灾情最为严重之处。
此时正是嘉平七十六年,刚刚过了年中。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兼且去年作物大规模减产,许多地方甚至颗粒无收,今年便尤为艰难。
众人沿途所见,极为混乱。郊野村落千里无人,遍野唯剩杂乱骨骸,破败房舍都成了野狗枭雕的窝,城外却匪盗横行,叛军为祸。
相较之下,各地名流高门依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借机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而昭明帝除了骄奢淫逸,更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传说中的浮空明境,以求缥缈的神仙和虚幻的长生。再对比灵尘境抗击尾鬼之窘困,大昭子民之疾苦,着实令人愤慨不已。
谢重珩一行人俱都换了行头,一身简单的布衣,装作普通百姓。
即使如此,也已经比流民好了太多,沿途无数次遇到蓬头垢面的人群围上来讨要吃喝。甚至有不少见他们带了些武器,以为他们有什么意图,跪地拜称大王,愿意入伙跟着他们干。
一路从流民堆和叛军中冲出来,比预计的时间多花了两倍,终于到达了抚星城。
此处位于灵尘境、碧血境与星峡海三交界处,从西北霜华境斜斜贯穿整个大昭北部的落涴河由此出星峡海,形成一道优良的天然港口。河水轻缓融入海中,犹如温柔的抚摸,故称抚星港,城池因此得名。
抚星城虽处在两境交界处,仍隶属于灵尘境,归三区之一的北区管辖。
因着尾鬼侵扰,港口早已不对外,只是两境沿海官民自用,但终归算是谢重珩自离开往生域后所见最繁华之处。
城中依旧拥塞着大批流民,衣不蔽体,随处可见。
他们并不敢围聚在真正有档次的酒肆商坊外,只是三五成群挤在路边,哀哀乞食。或眼见儿女亲人被人以一点浮谷瘪麦换走,同类艳羡欲狂的目光中,竟不是伤感日后为奴为婢生死有命,此生不复得见,而是欣然跪地,叩谢贵人|大恩大德。
同一条街上,门内欢歌笑语一掷千金,门外欲求一饭而不可得,日日皆有倒毙于道、骨肉分离者。对比之下,一门之隔,有如越过两个时空。
凤不归及谢重珩对外仍宣称是外出游历的隐士师徒,换回大昭有身份之人常见的宽袍大袖。一行人在四方客栈落了脚。
在房间里用过晚饭后,幽影们留下候命,两人外出散步,实则查探情况。
后面的乐楼隐隐飘来丝竹吟唱之声,因着位置及整体巧妙的设计,并不显得喧嚣,反而透出些风雅。
顺着灯火通明的地面连廊四处缓步走了一圈,对周围布局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谢重珩便笑道:“师尊近日多有劳累,是否要回房间歇着?”
凤不归在幂篱下道了声“好”,两人于是返身往住处而行。谁想没走出几步,前方灯影中不疾不徐地过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