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入军营,死生军中人。这些热血男儿并非如海牙村的村民所说,是“拿着朝堂的大把俸禄,死了也是应该”,而是粮草断绝、身陷死地,依然牢牢记着身为军|人的使命,和龙裔族人的尊严,慨然赴死,死亦无悔。
平静而沧桑的声音仍在继续:“谢某并非奉命前来,而是自请来守火云城。一则自知难当大用,留在主战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二则,此处同谢焕颇有渊源。”
“谢某来之前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焕兄既能护国而死,如今危难之际,谢某又岂敢顾惜区区一身?”
谢重珩原本忧心于谢氏的处境、愤怒于朝堂的态度、震撼于族人的决心,突然听到谢焕之名,颇感意外:“前辈的那位族兄?”
世间事竟有如此巧合,不仅能遇见认识他父亲之人,且阴差阳错护住了他父亲曾守过的城。
抬起那只尚有半截手指的手一指眼前的城门,将军枯槁的面容含了些笑意,道:“我曾与他一同在此镇守过一段时间,这城墙和城门便是他当年亲自设计的。如何?”
火云城因势而建,城墙及北城门设计得十分巧妙。浪客大部|队若要进攻,旁的城墙无法登上,只能强攻几处城门。
单点压力虽大,却无需抽调兵力防范他处,正适合人手不够时坚守,是内行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特殊形制。
乍然听闻父亲的事迹和遗留,谢重珩心绪激荡,却仿若无事地抬起眼睫望过去一眼,须臾收回。
他微笑着,诚心赞同:“晚辈不才,也曾见过不少城防,却从未有如此精妙者,当真令人叫绝。可见前辈这位族兄果然惊才绝艳。但不知前辈所说主战场是何意?”
谢烟收了笑意,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公子见识广博,应当也知晓,灵尘境的海防线占了大昭整个星峡海沿线的七成,防范难度和兵力物资的压力本就极大。”
“近年王朝不安,尾鬼铁了心要从大昭吞下一块地方。国中五大神侍,竟出动了其三,随三大名主的大军分别强攻三个登岸点。”
“灵尘谢氏的重兵高手和精锐装备,包括所有艨艟战舰、飞舟战队,都集结于此。三处鏖战,损失……不小,实在难以顾及他处。”
即使一再压抑心绪,谢重珩仍是显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怒之色:“原来如此。”
他自然听说过神侍。但灵尘境的现状,他之前只有猜测,其余一无所知。
神侍,即所谓神明侍从,是尾鬼修为顶尖的存在,只有五人。
其人精擅召唤妖鬼邪祟、操控风火雷电的术咒,号称有神赐之力,高深莫测,甚至可掌控大海,单独一个已经难以对付。
传说若是合五大神侍之力,更是能直接召唤神明,翻覆乾坤。
多年前,尾鬼五大神侍中的四个领军攻伐灵尘。谢焕与宫临溪夫妻面对的那支尾鬼大军中,仅仅有一个神侍随军,召唤海兽邪物助阵,前线将士就死伤惨重。
两人亲率旁系数十高手,在星峡海上与之力战三昼夜,最终仍不免双方同归于尽的结局。
敌人此番出动了如此杀器,大昭却镇日忙于私权私利之争,以致全然不管前线将士死活,连军饷援兵都一再推脱。
前有强敌后无援手。也难怪谢氏镇守此处多年,却突然困顿至此,被逼到首尾不能相顾,任由小股浪客侵扰沿海各城镇。
念及族谱记载若干年后的灵尘之战,真正的谢重珩与阖族的遭遇,他终于忍不住道:“晚辈还有一事,苦思多年不明。”
“今次冥冥中的机缘,有幸得遇前辈,不知前辈可能为晚辈解惑?”
也不待谢烟如何反应,他已经近乎无礼地直白问了出来。
“恕晚辈直言。如今还只是将众将士送到尾鬼的屠刀下不闻不问,明知敌人的强大而无所作为,甚至连该派划的兵力物资都不肯给予,已与出卖无异。”
“倘若有一天,更是从背后递出致命一刀,前辈及谢氏又当如何?”
这是困扰了他两世的问题。
他始终想不明白,按理说后来的谢重珩决意赴灵尘迎战尾鬼时,局势比现在更严峻,昭明帝针对谢氏乃至六族的手段更酷厉。
后来“他”为什么明知必死,也要去维护这样一个腐朽到骨子里的王朝的完整?
也许今日这个处境相似、心志强悍的族叔能给他一点答案。
他问得堪称大逆不道,谢烟却并没有生气,坦然直视着他,深陷的眼睛里平和而坚决:“公子应该知道,谢氏镇守灵尘境的历史远早于大昭。”
“大昭依附于天龙大地而建立,但天龙大地却不独属于大昭。谢某这么说,公子明白了吗?”
兴亡成败逐水去,斜阳曾照故山河。所谓苍生大义,家国天下,他们所忠诚的,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王朝,而是脚下这片承载、养育了所有龙裔族的天龙大地。
他们所维护的,也从来不是大昭的完整,而是这片大地的完整,和生活在这里的黎民不受异族侵扰、奴役。
谢重珩细细品味须臾,只觉心神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