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帝嘉平七十五年下,谢重珩带着一行二十来人,回到阔别整整十年的人间,踏上了此生从未真正来过的家族故地灵尘境。
也是他这副躯壳的父母双双战死,族谱记载中,十二年后他本人也将捐躯的地方。
鉴于日后需要同时传送整个谢氏嫡系至少数百人,必须在大昭境内规划一条线路,自永安谢氏府起,至灵尘境的往生域入口止,设置几个隐蔽的分段传送据点。
出了两个时空相交的裂缝,最近的村落是个海边渔村,名为海牙。谢重珩跟凤不归商议后,将第一个传送阵据点选在了此处。
尚在村外,他就叮嘱众人多加小心:“这地方靠海,惯常受尾鬼浪客侵扰。能活下来的村民多半性烈骁悍,警惕性极强,且相当抱团,也可能奸猾狠辣。总之大家都谨慎点,别引起什么误会。”
略略一顿,补充:“但也别着了道。左海,一会我们进村,你带几个弟兄,先别露面,分头探一下地形、周围情况,记得找好瞭望点,在村里汇合。”
行伍之人行动的惯例,每到一处,务必安排人手昼夜监察、巡哨,何况是在这么个直面外敌、内部不明的陌生地方。
众人都是从狰营三大兵种里挑选的精锐,当即领会,齐声应下。
海牙村占地不小,侧面却只有条仅容一架板车通过的崎岖小路,跟外面相通,偏僻闭塞,耕地也很少,基本上只能靠捕鱼为生。其贫瘠程度,大约只有往生域当年的天璇镇可与之一拼。
村中有个不小的晒坝。依稀可见渔网、渔船等物事,房舍都建在周围,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渔村。
这种偏塞之地,突然来了一群衣着明显区别于寻常百姓的外人,村民们本该出来看热闹,却家家门窗紧闭。除了老村长,几乎无人露面,而是都躲在门窗后窥探。
那绝不仅仅是好奇、怯生,或者长期遭浪客袭扰的警惕,更多的却是毒蛇般的阴森、贪婪,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令人极其不舒服。
谢重珩使了个眼色,示意小心。众人只做没有察觉任何异常,由“徒弟”出面,先跟村长交涉,其余人则在晒坝中等候。
一行人对外宣称是民间镖师队,护送隐士师徒及其物资游历天下,路过此处,需暂住一段,探查风物人情。
这种事以前在大昭很是寻常,是高门大族的子弟增长阅历的必备途径。虽说近些年因着天灾频发,人祸迭起,风险巨大,游历的人少了许多,但也并不引人怀疑。
鉴于隐士“师尊”的模样实在太过醒目,凤不归很自觉地戴了个幂篱,将皓雪长发和妖孽面容尽皆遮掩住,安静地拢着手站定,瞧上去倒果然有几分神秘高人的风范。
老村长提着根没有烟丝的烟杆,带着“徒弟”和几名随从前后绕了一大圈,被经年日久的海风吹到焦黑枯黄的干瘦面皮上,一双原本浑浊的小眼睛精光四射,不断觑着几人,显然在盘算什么。
村里全是简易草屋,木头为梁柱,竹片夹以晒干的蓑草、海草做成墙和顶。原本至少容纳数百人的屋舍,八成以上都要么有不同程度的坍塌、焚烧痕迹,要么檐柱歪斜,门窗上结着层层蛛网,破败不堪,显然久已无人居住。凋敝之状,令人心惊。
虽说早有预料,但亲眼看见这几近毁灭的民间,谢重珩仍然不可遏制地心情沉重起来。
离开之前墨漆曾说,大昭已经病入膏肓,内外交困,剧变只是时间问题。如今看来,倒果真显出了几分末日之象。
他面上不显,只问道:“老人家,这些房子的主人呢?你怎么能替他们做主?”
老村长将空烟杆塞进干瘪的嘴里吧唧两下,眼珠子转了几圈,叹着气道:“都跑光了。”
“这鬼地方,穷啊,穷得鸟都不肯生蛋,哪里能留得住人。只要还能在乡上或者城里讨到一口饭,谁愿意继续呆在这里?”
却有意无意地避过了第二个问题。
谢重珩无语地笑了一下,也不点破。
这副光景哪里是简单的穷造成的。此人却一再强调这点,绝口不提其他,是真将自己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了。
只需略一思索,他就知道,这看似贫弱萧条的渔村、穷困潦倒的村民,背后多少有点文章。本以为他们最大的威胁是尾鬼人,现下看来,只怕未必。
“贵人,我们不收钱,只要一袋浮谷,”回到村中晒坝,老村长低头哈腰,讨好地笑着,裂了无数口子的粗粝黑手挨着指点过去,“这,这,还有这些,整个村里没主的草屋就全归你们了。”
所谓浮谷,是品质低劣的干瘪谷子,扔到水里都能飘起来,是狗都不吃的东西,往往泡发了用来喂猪。
但在这里,是比钱更珍贵更好用的宝贝。民不聊生到了什么地步,可见一斑。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谢重珩一顿,随口又问:“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人?”
看看日头偏西,老村长又吧唧了两口,仍是讨好一笑:“三五十个吧——这些草屋,贵人们买还是不买嘛?”
“放心,老汉我绝对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因为归属问题来找各位的麻烦。”
谢重珩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和气道:“不是买,是暂住。我们只是游历到这里,住一段时间就走了。”
老村长眯缝起本就不大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猥琐:“暂住还是在这里讨婆娘安家,都随贵人们的意。但……”
他咧嘴一笑,龇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黑的残缺牙齿,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浮谷要两袋,一袋不够分的。”
天色不早,这是笃定他们没有机会再寻别的住处,又见这位“宋公子”好说话,坐地起价来着。
霎时的怔愣后,谢重珩也笑了:“两袋白米。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从前抽烟,现在不抽了。”
老村长嘿嘿笑起来,黑瘦干枯的面皮上,褶子都挤在了一起,道:“二十年前比现在好一点,还抽得起最便宜的烟丝,后来是一天不如一天,连饭都吃不起了。这就跟我年轻时候一晚上能干七八次婆娘,现在一年都干不了一次那样。”
谢重珩:“……”
哪怕在往生域的军营里摸爬滚打百年,因着幽影们根本不热衷这些事,也就不常拿来说嘴,兼且顾忌着他一军主将的身份,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太出格的荤话。乍然听闻这么直白粗俗的语言,一向面皮薄的人登时耳根都泛出了粉色。
高人师尊在身后抬起素白广袖,下意识地隔着幂篱一掩口,似乎还不慎泄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气音。
额角青筋突突蹦了两下。谢重珩半遮着脸干咳两声,一边转身尴尬地瞥了凤不归一眼。那雪白幂篱下的妖孽看了他一场笑话,此刻定然不加掩饰地在暗中嘲笑他。
住的问题解决,幽影们迅速收拾出了几座离得近又勉强能用的草屋。
因着这位便宜师尊自称身有旧疾,不定什么时候发作,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谢重珩便将两人的住处安排在了同一座草屋里的两个房间,仅一墙之隔,方便照应。
左海几人尚未回来,暂且不知道情况如何,不好安排后续。众人正准备吃着干粮等他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破瓦罐的声音。
紧接着,是老村长粗嘎的喝骂:“赶紧滚出来!狗杂|碎们,还能喘气儿的都喊一嘴,分白米了!只有一袋!现成的吃食都跑不快,活该饿死你们!”
一个幽影啃了口饼子,嗤笑道:“这老东西纯粹是驴子吃面粉——满嘴尽扯白。就没两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