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域的时日在忙碌中,在流转的阴风鬼气中,在徘徊的天光云影中,在不经意中,悠悠然逝去。
谢重珩忙于整顿操练两境的兵士,见盟友依然游刃有余,便很长时间没怎么过问治理的杂事。
直到他终于觉着略略松闲了些,墨漆像是掐算着时间,乘着战舟落在了他跟前,也不下来,只懒散地唤他:“宋将军。”
这是要他上去的意思了。谢重珩习以为常,甚至都不问他有什么事,要带自己去哪。
舟上没有第三个人。素衣雪发的男人亲自操控着战舟破开阴风鬼气,飞速绕着两境盘绕巡视一大圈,最后浮在了大平原东南部上空。
往生域的大小比外界的大昭王朝更为宽广。如今他们占据了其中一半地盘,大力发展农耕种养、手艺工匠,鼓励坊肆集贸,又大兴土木,修筑各级道路和工事,建造城池,于阴风鬼气之中,造出一方和平天地,堪称实力雄厚。
从前龙渊时空人人闻之色变的幽冥鬼域,连贪婪到号称“浪客所至,刮地三尺”的尾鬼国都不敢涉足的极恶极苦之境,如今竟也有了七八分人间的模样。
这是他们用了数十年时间,通力协作,共同造就。
墨漆扶着甲板栏杆眺望远处高耸入云的无尽山巅,忽然懒洋洋地问了句:“你看这片大地,像不像外界的凡人时空?”
谢重珩也不免感慨:“莫说别人,当初我与先生一同闯进此处时,也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往生域在你我手中,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想起他们初见的情景,他忍不住微笑道:“那时总以为先生对我诸多诓骗,哪里又会想到,我们一起在这里并肩作战,一晃已经数十年?”
男人仍是懒洋洋地道:“自浮空明境被彻底封印,直至堕落为往生域,这里的主宰先有沧泠,后有凤曦。却尽皆怨恨于一人一己之不幸,从未有谁生出过半分改变此处的念头,任凭其成为凡人口中的鬼域。”
“徒有神之名,而作妖鬼行,也值当神明二字?凡事论迹不论心,即使是区区凡人,心志和胸襟未见得就比神明差。”
“反倒是受所有生灵畏惧仰视的神明,撕开那层光环,内中说不定只是一把枯骨,一蓬怨念。”
谢重珩不知他带自己过来做什么,更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正兀自沉吟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就见那人抬起一只素白广袖,懒散地向他招手。
他便靠过去一点,却不防墨漆双手握住他的肩臂,将他拖到眼前,几乎连胸膛都要贴在一起。
“宋时安,”他微微垂着目光,直直盯视着他,慢吞吞地唤他的名字。
“大昭王朝病入膏肓,变故在即。如今你保有半个往生域,手握重兵,物资充盈,有没有想过,以往生域为基地,杀出结界,取而代之?”
说的是牵连两个时空无数性命的事,却是极度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那般郑重的姿态只是出于对青年的重视,想要他一个答案。
杏眼蓦地睁圆了,谢重珩震惊地望进那双碧色瞳仁中,却只看见了幽幽暗暗的深渊。
相识相携数十年后,尽心竭力与他一起一统东南两境后,这个于他而言亦师亦友却又若即若离,并肩战斗数十年的神秘男人,终于突兀地,显出了深藏多年的真正的目的。
这才是他今天将他带出来的真正原因。
墨漆的志向,远比他想的远大得多。他要的不仅是往生域,还有与其相通的大昭。
那一瞬间,谢重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正如他从前所担忧的,亦是当年兵败天枢后墨漆所说的,也许终有一天,他们将因为不同的理念和追求,反目成仇。
而今,这一天终于拉开帷幕了吗?
他张了几次嘴,方才试着发出点声音:“你要谋逆?!”
作为整个龙渊时空最宽广、最富庶的一片大地,大昭王朝所在的区域被称为天龙大地,世代生活在此的人,也就是如今的大昭人,从遥远的古代就自称为龙裔族。
曾经的大昭王朝疆域辽阔,物产丰饶,民众勤劳,兵多将广,在龙渊时空确然是绝对权威的存在,天龙一般。
然而谢七穿过来取代谢重珩的这个时代,这条巨龙已经垂垂老矣,身躯腐朽,魂魄僵死,连热血都已凉透。只有不甘的内脏筋肉还在偶尔跳动一下,挣扎一般。
如此庞大而强盛的王朝,其建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同样,一旦衰败起来,也几乎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云端坠入深渊,无力回天。
然而即使大昭注定将要分崩离析直至灭亡,这种事也不该由他来做。
他是谢氏子弟,自幼所受家训是刀锋该朝向外敌。抛开这点不谈,他谢氏阖族上万人还在帝王威胁之下,尤其是永安的嫡系、谢煜一家,更是身陷重重险境,几乎没有脱身的可能。
一旦举兵,他的族人们将并非如千年后谢七所知,是被冤屈被诬陷被昏君佞幸所害,而是成为真正的罪臣,以逆贼之名被写进史册。哪怕千年万年后,依然为千夫所指。
倘若不慎失败,更是根连株拔的下场。
不提世家贵胄的脸面与荣耀,谢氏镇守灵尘境、抗拒尾鬼国的历史甚至远在大昭建立之前。这样一个无数代人为国血染疆场、赴死如归的家族,最终落得个谋逆灭族的下场,这种罪过,他没有办法承担。
他闯进这个鬼域拼杀多年,不就是想救他的家族?不就是想给族人们寻一条安全的退路?如果最后是这样的局面,那他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何况一旦开战,不免伏尸百万,百姓流离,死伤皆是大昭子民。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战乱之下,命如草芥,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
如此深重的罪孽,他哪里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