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就正巧赶上了一场长到离奇的蚀骨期,从当年的天璇镇开始,或主动或被迫或机缘巧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呢?
像是连坚硬的战甲也难以支撑这般沉重的分量,青年终于弯折了他的脊梁,半俯下|身子,将脸埋入掌中。
甲胄在黑暗中细细摩擦出压抑的簌簌声。扶在他肩上的手下意识地移过去,指尖却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上触到了一点冰凉湿痕,和微微的颤抖。
这个七世征伐沙场,六次到死都不曾后悔的铁血男人几乎是第一次毫不设防地,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绝望的模样。墨漆一顿,安抚般将他拥得更紧了些,却并未拆穿他,只寻思自己是不是药下得太猛了。
他想让谢重珩学会冷血自私,但不能容忍任何能真正将其逼到崩溃的事物存在。
被谢氏残余族人的血祭唤醒后,他从一开始就单纯只是因为好奇和不甘,这个为国为王朝不惜放弃阖族的人,倘若有知晓结局重新来过的机会,会不会终究有那么一次出于私心,舍弃大昭的苍生,去维护自己一家一姓。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凤炎那种无私到冷酷的地步。他觉得“很有可能会”,兴致颇高地跟自己打了个赌,因此才决定满足献祭者的祈求。
谈论起治下御民之术,墨漆可以处处从大局着眼,权衡取舍。那既是他与生俱来的冷酷无情的一面,也是绝望、痛苦到极点后的自我开解。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因着自身的经历,自来痛恨这些满心苍生大义的人。
他全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为那些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如此坦然地牺牲自己,乃至置所有亲人于不顾。
凡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难道都不怕亲眼见到自己在意之人惨死吗?
他六次期待他做出些不同的选择,自己跟自己较了六次劲,但结局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个死心眼的傻子六次决然放弃了带族人离开的机会,选择赴家族故地迎战尾鬼,又在外敌兵临城下、王朝乱|民四起时,悍然违抗王朝律令和昭明帝的旨意,导致谢氏以谋逆重罪被灭族。
忍无可忍之下,这场赌局以墨漆彻底丧失耐心,决定改变策略,换一个人代替谢重珩,并且亲自下场改变他也改变结局告终。
天下无私无畏之人何其多,自私之人却更多。区区一个从最底层爬出来的谢七,不该有那么高远的格局,处处着眼于整个王朝和黎庶安危。
虽说这根本就是作弊出千,也算是间接戳破了他半生的希望,但既然作了决定,他总不能提前将桌子都给掀了。
纯粹的黑暗中,墨漆半是愉悦半是遗憾地弯起唇角一笑,细白指掌微微拂过他的后脑,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吧。也许睡醒了,也就想通了。”
你若实在想不通,那也无妨,我还有别的法子让你全然掌控这些幽影,哪怕有一天我已不在你身边。
拂袖点亮灯火,他解了谢重珩的战甲,将人抱过去安置在床帐中。
白玉般的长指细细抚过青年紧蹙的眉眼和泪痕宛然的憔悴面容,最终停留在那截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上。
真是个……小傻子啊!
他相信他,却不知道,他所信任的人时时都在算计他。他走到今天,权势也好,落败也罢,意气风发也好,坎坷艰难也罢,全然是被人随意玩|弄的结果。
想必战后至今,每一个寂静的夜晚,那人都是在痛苦仿徨和自我否定中度过的。然而他的崩溃欲死,不过是盟友无聊岁月中的一点逗趣。
与尚且年轻天真的谢重珩不同,或许是一半传承自家族的冷血理智和治下御民之术,又或许是另一半传承自妖的残酷无情,墨漆从不认为天地间应该有、并且最终会出现真正的平等和尊重。
无论哪个体系,都不可避免有上下强弱之分,以及由此带来的等级之别和压制掠夺。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
但这小傻子既然愿意去尝试改变,试图打造一个基于制度框架内最大限度的平等、有序、文明的体系,哪怕他明知是矫枉过正,最后的结局只会以失败告终,也并不真正劝阻,反而欣然下场陪他玩闹。
在这方面,他从不干涉盟友的做法,甚至尽力顺着他那些天真的想法去操作。谁没有过热血雄心、试图颠覆前人经验改天换地的年纪呢?
很多事情,外人的劝说和教导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有等他被现实狠狠抽了耳光,自己痛得厉害了,才会真正从心里想明白。
这种乐趣,只在每一世的谢重珩经营往生域时能体验一下。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中,未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