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至今不过短短时日,谢重珩已然憔悴不堪,他一直以为是太过操劳。却原来,都是那人克制得太好,他太高估了对方。
那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才三十多岁、有人性有感情的凡人而已,而不是真如凤氏那些看起来像人的冷血怪物,没有心也无所感触。
这段时间面对接二连三的重击,试图否定他的也许不仅是下属兵士,还有他自己。
换了旁人,只怕都崩溃过几轮了。他能隐忍到现在实属不易,但也已经到了极限。
凌晨时分,夜色浓重如墨。墨漆无声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房中极黑极沉,半点光线都没有,阴风鬼气中,只能察觉到主人沉郁凝滞的呼吸。他铺开神识,凭感知绕过简洁的家具,行到桌旁,慢慢伸出手。
“墨漆,”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人嘶哑着嗓音唤他,“别点灯。”
那人甲胄严整,并未就寝,而是雕塑一般坐着。
已经断了的半截碎空刀胡乱扔在旁边,他膝上却横放着路商的遗物战刀,腰背笔挺,犹保持着极其端正的坐姿,似乎唯有借此才能勉强维持一点颜面。
妖孽听出了其中死死压制、却终究没能全然压下的哽咽和仓皇,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意味。
骤然面对如此巨大的变故,人前再如何强大、冷静的猛兽,也不免于夜深人静时,孤寂地崩溃,独自舔舐伤口。
墨漆便凭着感知过去,在他身边落了座,半晌,慢吞吞地开口道:“当初是我提议建立狰营,曾经也是我告诉你狰十九可信。”
“你若出了任何差错,我就是最大的赢家,坐享其成。你就从未怀疑过,此次的事,本是我一手策划主导,至少也有参与其中?”
谢重珩声音嘶哑:“我相信你。”
素衣白发的男人安静了须臾,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教导:“你不该太过相信身边的人,谁都可能为着自己的目的出卖你。”
“哪怕我与你曾结下血盟,生死攸关,也许有一天,都会因为不同的理念和追求反目成仇。”
黑暗中,连气息都沉郁而压抑。有甲胄轻微的摩擦声传来,那人仿佛只是用尽力气坐得更直了点,却没有说话。
墨漆一顿,终是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微微叹道:“不过是一群不人不鬼的东西。战死沙场也就罢了,若有二心,当杀则杀。何苦将自己逼成这样。”
“天下之事,九成九以上可以归结为交易,无非是利用和被利用,或者互相利用的关系而已。偏偏要投入真诚、信任,以至于理想破灭,横遭背叛,终归伤的是自己。何苦来哉。”
他安抚着他,说得诚恳又真挚,似乎全然忘了,谢重珩眼下的处境,是他默许甚至想要看到的结果。
他想看他的挣扎和撕扯,看他一边怀疑身边所有人,一边不得不咬着牙坚持自己的信念,在猜忌和信任之间徘徊难定,看他如何全盘否定从前的自己,抽筋剔骨,变成曾经厌恶、反感的残酷冷血模样。
好好的一个人,要感情做什么?
即使天生有一半人性,也不妨碍墨漆自幼憎恨所有基于人性的感情。
七次轮回,这个弱小凡人从未改变的热血和赤诚是他永世不可企及之物。他从最初的仇视,到轻蔑,到冷漠,到疑虑……
他们若是仅止于盟友、合作,两不相扰也就罢了。但这一世,他隐约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仿佛遮蔽他的黑暗快要被人冲破,将他从容身的深渊中拖拽出来,摆在阳光烈日下曝晒。
他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改变整个事件走向之余,他决定逼迫他,断了慈悲心肠,浇灭一腔热血。最好,将他也拖进深渊,变成如他一般的冷血之人。
这么想着,墨漆无声地微微弯起了唇角。逼良善为妖鬼这种事,实在如同畅饮凡人的鲜血般令他着迷。
谢重珩没有立刻回答,停了片刻,一点点抚过战刀崩坏残缺的刀刃,像是在勉力平复心绪,嗓音里却带出了不可遏制的颤抖:“是我之罪,我……”
他说不下去了。
被俘的奢比尸兵士曾交代说,刀的主人和他所率领的护卫队曾有投降活命的机会的,但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
敌人重重包围,“降者不杀”的呼声中,整支护卫队战至最后,无一屈服,不降而死。
临了仅剩路商一人,重伤被困,手脚皆废,倒地呕血,仰天大笑:“要杀就杀,别踏|马废话!营长给老子机会活得像个人,老子就绝不再为奴。男子汉大丈夫,纵然不能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那是他从来不知道的一幕。这位忠诚又骁悍的勇将,就此锋刃加身,死无全尸。
不提他那可笑的理想和被他糟|践的谢氏嫡系的脸面和荣誉,兵败割地之耻,上贡俯首之辱,忠心下属阵亡,心血毁于一旦……他对得起谁?
沉默许久,谢重珩方才嘶哑道:“墨漆,我是不是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