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不可触碰的妄念忽然以这般温情的姿态、这般亲密的举动出现在身边,谢重珩躯体挺直僵硬,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情绪却比任何反应都要迅速、真实,喉咙哽住,鼻子不受控制地一酸。
他也曾心怀侥幸,也许于凤曦而言,他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一粒尘埃。但那一刀终究戳破了他给自己编造的所有谎言。
亲手杀死他后,他的师尊终于生出了一点不舍吗?以性命换得神明的回眸,是幸还是不幸?
这些年来,他也曾试图想清楚,无论是谢七还是谢重珩,抑或是如今的宋时安,都如墨漆所讥诮的,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对这个最后一刀杀了自己的人“念念不忘”,倘若有机会再相见,又该如何面对。
感激?依赖?亲近?倾慕?叛逆?愤恨?畏惧?不甘?还是……心动?
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有。但无论他如何想,终究只觉出懵懂和矛盾。混杂到如今,已经根本分不清。
如今想起来,他甚至不确定对刺入他心脏的那一刀有没有恨。
似乎是见他久久不语,凤曦将他拥得紧了些,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一般,拖长了嗓音喟叹着:“想不到再见面时,我的小七已经长大,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没能陪在你身边,是为师的失职。以后你能不能不要走了,就留在无尽山,过安稳日子,就我们两个人?”
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明,终于步下凡尘,向他伸出手,亲口邀请他一起度过往后余生。谢重珩僵滞着颤抖着,张了几次嘴,终于微弱而挣扎地道:“可是……”
可是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上万族人需要他去救,还有家族的悲惨结局等着他去改变。哪怕明知那是一条尽头通向死亡的坎坷绝路,他也不该有丝毫犹豫。
何况那不正是师尊希望他去做的?当年谢氏族人所祈求的,从来都是让谢重珩带着记忆重活一世,谢七本可以不必为此而死。
似乎看透了他心里的彷徨,凤曦仿佛在他耳边低声笑了:“谢氏那么多人,比你有能力比你修为高比你阅历丰富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要将所有希望和重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不是神,做不到拯救所有人,做不到满足所有人的愿望。”
“他们该及早看清自己的处境和大昭的形势,想办法自救,而不是逼迫你一个人去牺牲去付出,去救他们。若是仍旧贪恋于眼下的荣耀和尊崇,不愿做出改变,那也是他们求仁得仁,死了也不该有怨。”
“当年谢氏发配往生域的后裔以阖族血肉魂魄为祭,开启传世秘术,为师不得不接受他们所求,将你的魂魄送走。这些年来,为师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心痛,只望你平安无事,有朝一日还能再寻到你。”
圈着他的手臂更用力了些,仿佛印证了神明的不舍。
一路流血拼命,生死一线,心绪始终紧绷如弦,不敢有丝毫松懈,谢重珩从未觉过什么委屈。然而这一刻,他多年压抑的苦闷和艰辛,却被依恋的人这般温柔地说出来,不可遏制地眼底发热,险些落泪。
磨难和坎坷不会击倒他这样的人,理解和温情才会。
情绪直白的反应想要宣泄,想要抛下一切被强加的重担,就此应许神明的邀约。然而仅存的理智和几乎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感却又在时时警醒着他,这是他身为谢氏子弟该承担的责任。
至少他是真心想要救谢煜一家。
凤曦的所言,是他压在心底不敢触碰的渴求。但他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族人赴死吗?
无声而痛苦的自我挣扎中,难以分辨的混乱心绪中,凤曦慢慢蹭着他的耳颈,柔声道:“于他们而言,你是能改写家族结局、拯救他们和子孙后代之人,是最好利用的工具。”
“但在为师眼里,你只是为师自小带大的徒弟,是我的小七,不该活得那么辛苦。留下来,陪着为师,可好?”
他有一把明珠坠玉盘似的好嗓子,清越柔润,一字一句沁入心魂。语声悠悠,有如蛊惑。
谢重珩颤抖着,终于抬手,慢慢拥住了师尊模糊在迷雾中的瘦削的腰身,第一次触碰了他的神明。
那些话,是他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卑微弱小的谢七最见不得人的真实一面,是他的懦弱他的逃避他的自私他的怨恨不甘他的虚幻奢望他的自欺欺人,亦是他的心魔。
他从不是什么眼界高远的谢氏嫡系贵公子。这些年,他从未自谢七的阴影里走出来过。
魂魄谢七依附躯壳谢重珩而生,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两个人从来都不可共存。
即使不是现在,终有一日,他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在家族和自我之间,究竟该如何抉择?是做回谢七,还是继续做谢重珩?
为家族,他只能亲手推开渴求两世而今终有机会成真的妄念。为自己,他却要忍心眼看着阖族上万人走向死亡,忍心血祭的所有谢氏残余后代的牺牲付之东流,期望成空。
都是终身的痛苦和折磨,一刀刀剐尽血肉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须臾,也许已经很久,谢重珩勉强忍着哽到发疼的嗓子,嘶哑开口:“师尊,弟子曾听人说过,生于天地间,但求无愧于心。”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方才慢慢松开手臂,一点点抬起头,含在眼中的泪终于落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道:“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