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域岁月何其漫长,底层幽影朝不保夕,很难有心思和眼界去思考“为什么而活”的问题,拼了命往上爬的各级头目也无非是抱着活下去、活得好一点这种最朴实的愿望。
哪怕天璇镇推行新的制度,大伙也只是都发现对自己有好处,出于本能的服从而已,从未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深层的意义。
然而自此以后,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目标。
于幽影而言,根本没有什么为理想为家国的玄幻说法。但,既然有人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这些从前被视为牲|畜奴隶的半人半鬼之物也想为自己而活,想活得有尊严,想活得像个人。
如果说在此建立新体系是筑造一座宏伟的宫殿,新制度是砖瓦,那么今日这番话,直接为之奠定了一根核心的坚不可摧的柱石。
谢重珩仿佛没发现四下反常的安静。挥退了其余众人,他步下高台,立在那群闹事者前面,淡淡道:“我也不同你们说什么愿赌服输的废话。军令如山,各位今日无论去留,一顿军法自不可少。”
“执行完毕后,若仍旧愿意留下,我自然欢迎,但望各位日后谨守律令,勤加操练。若另有去处,我自然祝各位前程远大。来日战场相见,不必手下留情。”
一番话毕,他唤来副手,将这帮人尽皆押往刑架。感知到高台上的注视,他蓦然抬首,见那素衣皓发的妖孽正单手支着下颌,神色莫测地看着他。
谢重珩一时有些莫名,墨漆却飘然飞掠下来,不似鹤鸟,却更像狐妖,无声地落在他身侧,拖声懒调地感慨:“这场热闹不白看啊!”
“我总以为你从前除了谈正事,一向言语不太多,大约是不善言辞之故。原来忽悠起人来,竟是长篇大论,有理有据,连我都被说动了。”
他半真半假地赞叹:“有时候我觉得你该是天生的上位者。我从前告诉你的那套收拢人心的论调无非纸上谈兵,想不到你不仅学得快,实际运用起来,甚至超出我的意料。”
谢重珩一边往主帐行去,俊朗面容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并非全是忽悠,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带兵不难,哪里及得上先生,统管一镇万千杂事而井然有序。”
墨漆一把拽住他,疑惑道:“原来竟是我想多了?从未有谁将这些不人不鬼的活物视为‘人’的。你居然不厌恶他们,竟还真打算拿他们当人,甚至当自己人了?”
“我从前曾经极度痛恨他们,痛恨上天,为什么会让这种违逆天道、生食活人的鬼物存在于世。”青年说道。
“但后来我觉得,如果我不想也变成那样,就该想办法去改变这一切,而不是一味地恨。仅靠憎恨解决不了问题。所幸有先生指点,我现在有这个机会。”
杏眼微微眯起,他上下打量了那妖孽一圈,粲然一笑,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只道了句:“凡事总有例外不是?”
就像天下的事并非都有道理可讲。墨漆冰肌玉容,素白衣衫,连长发羽睫都皓皓如雪,眉梢眼角俱是无限风情,一颦一笑皆有风流姿态,安静时一副清隽高洁的神仙模样,行止间尽显魅惑勾人的妖孽本性。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他却偏偏有个黑透了的名字,以及充满了算计的冷血心肝。上哪说理去!
那天之后,军营中接受训练的幽影们渐渐老实了许多。大约真如墨漆所总结的,是“为了保住这些属于自己的利益”。
做过人,就没有谁愿意再当牲|畜,任凭宰杀奴役。
谢重珩也没着意问过当时闹事的那帮刺儿头的具体情况,只知道个个挨了顿军棍,倒是有一多半都选择了留下来,乖乖回了军营继续受训。只有领头的蒙获,如他所料,伤好后负气而走,去向不明。
鱼饵已下,就等着肥鱼上钩了。
制式甲胄的样品经他核验过,做了些修改,便令人转告墨漆,就照此批量生产。天璇镇没有炼器师和炼器炉,无法打造铁甲,只有处理好的兽皮可做皮甲,但也总比毫无防护强不少。
墨漆效率很高,第一批甲胄很快做好,送入军中。谢重珩暗中将部分兵力调往天璇外围,做了一番布置,检视无误,心里略松。
想起有段时间没见了,他身有痼疾,刚来时还发过一次病,眼下军营里没有什么要紧事,“宋镇主”难得抽出时间回了趟镇主府。
念及他对凤曦莫名的厌恶和痛恨,对往生域异乎寻常的了解,谢重珩疑虑深重。他停在府前,终究忍不住回首望向了往生域中心的方向。
一个是此境的神明,一个是外界的来历不明之人。这样两个人,会有什么样的联系,什么样的恩怨?
阴风鬼气,迢迢路遥,望不见无尽山。
里外寻了一圈,墨漆却不在府中,据说已有数日无人见他,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谢重珩正在疑惑,冷不防随身携带的紧急传令牌骤然一热,一阵急促的示警哨声蓦地从中响起,划破阴风鬼气笼罩的空间,凄厉尖锐,此起彼伏。
来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