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再好的涵养,纵然自己言语有不当之处,谢重珩也被他这突然的胡言乱语和阴阳怪气的态度激得忍无可忍。
他不知此人哪来的脾气。事实上,除了初见时被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和那道身影迷惑了一次,迄今为止,他从未将墨漆误认作凤曦。
他当即收了笑容,英俊面容笼上了一层冰霜的意味,冷声道:“阁下若无事就请出去,在下要歇息了。”
皓发雪衣簌簌摇曳,墨漆果然起身往外行去,却又在将出门时回眸睨着他,唇齿间轻飘飘吐出一句:“他不是良善之辈,不值当你如此念念不忘。”
房门开合之间,卷进来一阵阴风鬼气,烛火挣扎几下,仍是彻底灭了。
原本难得消除芥蒂,终究不欢而散。
谢重珩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恼怒异常。
作为谢七的他一生短暂而孤苦,对温暖和感情的珍视、贪恋便如同荒漠中干渴的旅者对水的索求般。旁人予他分毫善意,他就能倾尽心力,哪怕血肉模糊,也要将其多抓住片刻。护短的性子也是由此而来。
无论如何,师尊曾护他养他。哪怕凤曦杀他时没有丝毫犹豫,那也是他二人的恩怨,还轮不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任意评判。
他也不知道墨漆抽的哪门子风。按理说,此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认识他那位千年后的神明师尊,却每每在提到凤曦时不是贬损就是嘲讽,甚至称其为“深渊里爬出的妖鬼邪物”。
种种言语神态,绝不仅仅是从那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秘本”中,无意读到一个令他极其反感的人,倒更像是有什么难以化解的仇恨和厌恶。
两个处于不同的时空,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可能会有什么恩怨?谢重珩想不明白。除非……
除非凤曦也曾出现在这个时空,除非他们果然曾经认识,或者至少有过某种联系。
他心里猛地悸动起来,擂鼓一般。
虽说理论上来讲,凡人根本无法打破时间法则,离开“现在”这个正在经历的时间点进入过去或者未来,但他的师尊是掌控整个往生域的主宰、神明,既然神通大到能将他的魂魄送回千年前,本人也应该能任意穿梭于时间轨迹上的任何一点。
那么,凤曦如今是与他隔着千年的光阴,还是与自己同处眼下的时空?是仍在中心的无尽山巅,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他又会不会感知到,当初被他一刀毙命的谢七的孤魂穿着别人的躯壳,也在往生域中磕磕碰碰地闯荡?又可曾分出丝毫心绪,想起曾经唯一的徒弟?
漆黑而空寂的房间里,青年安静地站着,在千年后的少年死去十年后,第一次允许自己短暂地从重任和谢重珩、宋时安的身份中抽身出来,做回片刻的凤曦徒弟,做回谢七。
隐居民间的五年间,他曾听过一句谚语: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如今回头想想,倒是极符合他的人生。
他的族人们在往生域中挣扎求生、不免被幽影虐杀分食时,是凤曦庇护他养育他,使他免遭同样的命运。然而最后也是凤曦亲手杀了他,将他推到不属于他的地方,一个根本没有任何人知晓“谢七”的时空,一步一踉跄地前行。
他默默站了一会,终于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那晚之后,谢重珩果然忙于搭建军营,操练兵士。起先还每日往返,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后来实在太忙,营地建成后,他索性吃住都在军中,只偶尔抽时间回镇主府了解一下天璇镇运转情况。
因着地方有限,他只能先将青壮年幽影们划分批次,轮流训练。
正如他一开始预料的,这些人已经习惯了从前的散漫自由,山匪一般。虽说修为也算不错,却不太受得了严明的军纪铁律、集体对敌协同作战时的各种规矩束缚,遑论更为严苛的兵阵排布。
即使一再降低要求,一帮人也叫苦连天,难以达成目标。
然而谢重珩想要打造的,是堪比谢氏麾下的正规军,是能在往生域中抵御强敌的军|队。至少在真正的精锐出现之前,这些是他唯一可以倚仗的。
墨漆曾建议他暗中搜罗新成型的尚且相对单纯的幽影重点训练。但幽影因枯骨怨气成型,因杀戮而死,既然不能繁衍出生,自然也就没有成长衰老的说法。他们的外表和年岁只与枯骨相关,无论成型多少次,孩童的枯骨只能形成孩童,老人的枯骨也只能形成老人。
迄今为止,整个天璇镇也不过才寻出三十来个符合要求的新幽影。但不管怎样,终归是迈出了第一步。
明面上,谢重珩尽可能地训练原有的战士;暗地里,下属们都以为他已经休息了,他却仍在秘密教导这几十个极其难得的新生力量。
长时间高强度的劳碌,每日休息连吃饭洗漱都合在一起不到三个时辰,即使是正值热血之年的谢重珩也难以坚持。然而眼下的天璇镇百废待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若不能尽早增强实力,就只能在接下来无休止的征伐中落败、毁灭。
起步之初往往艰难无比。很多年后,已经统领南境的谢重珩在校场上拔刀,屠杀昔日寄予了厚望的下属时,仍能清晰地想起当初木头茅草搭建的四面透风透雨的主帐,白日里围在一起各自缝补的操练时磨破的衣衫,碗里漂浮着几粒油花的野菜羹,将领与兵士共同分吃的一小块肉。
支撑着他的,是谢煜一家给予他的亲情和温暖,是外面的大昭王朝阖族上万族人的性命,是极其遥远的前路上,那点原本掩在重重迷雾中、如今却显露出一线真身的曙光。
希望总能激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哪怕只是个凡人,哪怕只有微薄的一点。
事倍功半,“宋镇主”焦头烂额,幸而有几个堪用的副手。兼且后方稳定,不需要他操多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