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割裂感中,谢重珩手提长刀,剧烈喘息着,悲恸和绝望浸透骨髓。
一方面,明知方才所见,无非幻象。另一方面,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幕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现实,而他根本无力扭转这一切。
灵尘境的旁系也许尚有一线生机,但昭明帝掌控下的王都森严如囚牢。遥远的撤离路线,只听命于帝王的诸多暗卫密探,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百万军|队,帝王手中随时可能开启的六条天绝道……
若非上天赐下神迹,其实谢重珩根本没有办法突破重重防线。
无论他的计划有多么成功,无论他以后做出多么周密的布置,无论他将来能救下多少旁系族人,哪怕他愿意以死相拼,谢煜一家乃至永安谢氏嫡系的所有人,都几乎没有改变结局的机会。
这是沉积在谢重珩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也是此前那场不祥诡梦的缘由。
这几年来,他一直将这种恐惧自欺欺人地死死压制着,不敢去触碰,更不敢去承认他的无能为力。仿佛只要他不去想,只要尽他的最大努力,就一定可以将他们活着带离永安。
似乎从虚空中再次传来“笃笃”两声,谢重珩眼瞳中血色未褪,神识却终于恢复清明。但见鬼气流转,当下所处,竟仍是在客栈里他自己的房间中,连此前打碎的粗陶茶碗碎片都依然如故。
但他明明记得方才已经行出了不短的距离,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何为虚,何为实。
光影交错中,房间内外都似乎重叠着万千扭曲而无形的鬼魅,正不怀好意地游荡在周围,森然露着漆黑坚锐的爪牙,伺机咬断他的喉管,挖出他的心脏。
前有反常的沉睡,后有幻境。若还没想明白自己已经遭了暗算,他谢七这两辈子连躯壳带魂魄,拢共四十几年都算白活了。
以前他只知往生域里面堪称幽冥鬼域,却是第一次领教,原来连入口处都如此邪门,竟能勾出心里最深处的恐惧和执念。
南疆境是六族之一的巫氏的地盘。同为六族中唯二的纯粹凡人血脉,巫氏精擅各种诡异的符咒蛊毒,却处处被谢氏压了一头,两家素来不太对付。前世谢氏灭族的直接原因,甚至都是因着被巫氏参奏谋逆。
谢重珩来历特殊,又是欺君离开永安,绝不可被任何大昭人察觉问题。
只是不知,这些幻境是巫氏或者别的有心人怀疑他的身份而人为,要逼他慌乱之下露出破绽,借以对付谢氏,还是单纯因阴风鬼气而形成。
“笃笃”之声又起,居然果真有人在敲门。谢重珩神色凌厉,英俊面容上,一双浸血的杏眼尽显凛然杀意,横眉看过去。
“兄台,还活着吗?”大约是久不见回应,门外的人一边拖着嗓音懒洋洋地像是自言自语,一边竟十分自然地直接推门而入,随意得像是回了自己家,溜门撬锁似乎轻车熟路。
也许是察觉到活人的气息,那人眼中划过一抹亮光,在房间昏沉的光线中尤为明显。
然而同时,一道更亮的刀光已当头向他斩下。
谢重珩年少时就修为非凡,只是“傻”后耽于病痛。这五年的灵药调养,刻苦修习,身体已经大致恢复到正常水平。碎空刀又属雁翎刀一类,本就是近战利器,刀身略有弧度,窄身薄刃,刀尖狭长上挑,锐利无比,以速度和灵巧取胜。
人刀俱佳,对手极难全身而退。
刀锋斩落的刹那,那人一把劲瘦腰身仿若无骨般往后一折,险险避过,素衣白衫、皓雪长发翻飞似狂风中舒卷的浮云。
连绵如雨的刀光下,他瘦削的身形柔韧如柳枝,轻快似鬼魅,竟每每擦着密集而致命的刀风堪堪躲开,连并不适合近身搏斗的宽袍大袖都没有损伤分毫。
短暂的几招没能试探出此人修为深浅,谢重珩正待撤回刀势,全力一击,忽听那人又柔又懒地唤了声:“宋时安。”
青年下意识地一怔,刹那反应过来。就这么电光石火的一分神,碎空刀便收不回来了。
方才随着他的闪避动作猎猎翻飞的素白袍袖一时尽皆收起了张扬肆意之态,只余一点细碎的波动,春风拂过水面带起的涟漪般。
高瘦的身体随意站在对面,极是懒散的模样。那人两根细长手指轻飘飘捏着刀锋,锋刃划破了他的指尖,鲜血淅淅沥沥顺着白玉般的指掌滴落,他却恍如不觉。
他似乎并未怎么使力,刀身却彷如嵌入了岩石中,难以撼动分毫。谢重珩便暂且放弃了,眼神从刀锋移上去,一边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话音仿佛被一刀斩断,“我的名字”四个字生生断在了喉咙里。
他没注意到那人彷如山间万年冻雪的长发,没注意到那张三分像人、七分倒像妖孽的魅惑容颜,只看见了积霜凝雪一般的眉睫下,那双仿似烙刻在神识里的狐狸似的眼睛,和翠碧如崖下春水的瞳仁。
像是千年后的往生域中,散漫地卧在无尽山巅浓雾之上沐着月华的那位神明。
近乎震惊的呆滞中,谢重珩微微张了张嘴,本能般蠕动唇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在心里喊了声:“师尊……”
那人这会儿倒充起了君子,竟没有趁机偷袭,仿佛此前未经许可就贸然进入别人房间、战斗中使花招令对手分心的人并不是他,仍是懒洋洋地拖着嗓音道:“兄台人中俊杰,在下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师尊。”
似是瞥见对方骤然杀气腾腾的眼神,他一双魅惑中带着些凌厉的狭长狐狸眼都含了笑意,眼底却冷寂如冰,十分无辜地补充道:“你的口型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