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他千错万错,不该生出半点奢望冒犯神明,为什么师尊亲手杀了他犹嫌不够,连他的魂魄都不肯容留在同一个时空?原来他厌憎他至此?当初为什么又要救他?
压抑九年的伤心堆聚到此时爆开,几乎将谢重珩淹没。但不过片刻,他就直觉有异。
他感情丰沛,却不会轻易受情绪摆布,否则当年也不会突遭变故,即刻就能冷静思索对策。他试图挣扎,却蓦然晕眩得神识空白。那点不对劲也被搅散了。
再度清醒时,场景却变成了五年前的永安,与谢煜话别时。一切都曾真实发生过,谢重珩浑浑噩噩,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
武定君抱了抱他久病瘦弱的肩背,一贯端肃坚毅的硬汉终于生出点柔软的感触,含着点内敛的怜悯:“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跟伯父差不多高了。”
伯父的胸膛宽健可靠,手臂精实有力,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替他撑起一方天地。那时谢重珩无声地流泪不止,两世以来第一次清醒着纵情宣泄。
毕竟重生前他也只活了十几年,这具身体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躯壳和魂魄都是孤儿,没见过父母,谢七更从未感受过任何感情。然而这四年,谢煜一家对他是真正上心,是他前世短暂生命中不可想象的温情和暖意。
但他们却不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至亲,而是个无耻的窃据者,更不知他一心要逃离的缘由。
谢重珩几近失控,一把抱着谢煜,哽咽着唤了声“伯父”。他想说点什么,却喉咙梗塞,再也发不出声音。
手臂圈住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族谱中寥寥数语就写尽一生的枯燥文字。
武定君府一家三口,他伯母是顾氏嫡系贵女,按规制不受夫家牵连。谢氏双璧的谢重珣“卒于宫中”,也许是与昭明帝力争被杀。唯有他伯父,死得惨烈。
族谱记载:谢煜,字雁回,谢氏末任掌执、武定君……嘉平八十七年八月中,以谋逆下狱,月末,于菜市坊炮烙而亡,年一百二十五岁。
这个结局是刻在记忆中的诅咒,谢重珩悲恸难抑。他抱着谢煜不肯松开,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一放手,今生就是碧落黄泉。
可惜不过须臾,手上突然一空。他霍然抬眼,却见谢煜已经拉开房门。借着房间里透出的微光,门外席卷而至的风雪中,隐约可见整个天地间都被一张乌沉沉的巨大面具所占据。
象征大昭帝王无上权力的金丝沉玉木面具,却是阖棺落葬时所用。
它眼睛空洞如骷髅,在漆黑夜色中透着坟墓似的不祥气息,俯瞰着天下蝼蚁。紧闭成一条线的僵硬嘴唇弯出一抹诡异的笑,然后缓缓张开了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来不及出声阻止,谢重珩眼睁睁看着谢煜全身鲜血骤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却毫无所觉,一步踏入其中。
“伯父!”他蓦地翻身跃起。
那一瞬间,隐隐从什么地方传来两声轻微的“笃笃”声,似乎有谁在附近敲门。但被剧烈的喘息掩盖,谢重珩没听见,只提着刀仓皇四顾,冷汗顺着面颊脖颈涔涔而下。
光线昏沉的房中,粗陶茶碗落地的碎裂声格外尖锐刺耳,唤回了他的神智——一场乱梦,贯穿前世今生二十几年岁月,几乎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昨日种种昨日死。永安的谢重珩与千年后的谢七俱随烟散,甚至谢这个姓氏都已经与他无关。如今他只是按照谢煜安排的身份,作为“平民宋时安”而存在。
阴风鬼气阵阵挤入门窗和墙壁的裂缝,呜咽如鬼哭,吹得昏惨惨的烛火挣扎不止。谢重珩面无表情,心里本能地生出点野兽般的警惕。
以他的谨慎和修为,又身在这样处处危机的地方,本不该就这么睡过去了,更别说竟还不知死活地沉入了重重梦境。是环境作怪,还是心里压抑的担忧太过深沉,还是——他有问题?
想起下午所见之人,谢重珩疑虑更深。心知此处古怪,他从手环中摸出一粒提神的丹药吃了,蘸着凉水在桌上勾画,梳理日后的行动路线。
往生域,一个于凡人而言极其可怕、几乎有进无出,却所知甚少的特殊时空,连贪婪到号称“浪客所至,刮地三尺”的尾鬼人都不敢涉足的极苦极恶之境。
谢煜曾叫他不可去。千年后的族人们不惜献祭阖族血肉魂魄,也是为了最终逃离。
但它却是谢七的来处。大昭所在的整个龙渊时空,只怕都无人比他更了解。如今更承载着他所有期盼:在那个不属于人间、却完全脱离王朝掌控的绝境、鬼域,杀出一片绝对属于自己的地盘,为整个家族寻一条退路,一个生存的希望。
这是个前无古人、胆大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却也是谢重珩唯一的选择。
此处无从判断时间流逝,好在后面再无异常。他仍是心神不宁,那不祥的诡梦更是仿佛冥冥中在暗示着什么。眼见明光透入,天色已亮,他提上碎空刀出了客栈,大步朝往生域入口而去。
原以为这种诡异的地方该是渺无人烟,但出乎意料,没行出多远,竟开始有了人家。更离奇的是,前方竟房舍俨然,人头攒动。
谢重珩本能地觉出不对,霍然停步——南疆境最深处的人,装束怎会跟永安别无二致?
随即,周围的山林次第淡化、消退,仿佛被另一处城池取代般,迅速显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面目。
他竟已置身于集市中,正是永安城的菜市坊。
两条大街相交的路口原本极为宽阔,此时却搭了个高台。青天耀日下,台上炎火烈烈燃烧,火中竖着一根已经烧得通红的铜柱,几乎将附近的空气都炙烤到扭曲变形。
周围人群拥挤而喧嚣,个个兴奋无比,喊着“今日处死逆贼,有好戏看喽”,争抢着想挤到前面,占个好位置,看个清楚。
谢重珩仿佛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又仿佛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意念、一个鬼魂,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即使从未亲历过这段过往,他也知道,这就是千年后他在族谱中看到的谢煜的结局。
炮烙而亡。
本该是热到流汗不止的境地,他却只觉得像是当初刚刚来到这个时空,隆冬时节骤然跳进了冰封的湖中,连血液呼吸都瞬间被冻结。
唯有人影幢幢,喜笑颜开兴奋无比,似乎前头有人一斗一斗地抛撒金粒子一般,推搡着自他身边蜂拥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