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于久经沙场的士兵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张高很难接受死亡这件事,不论是少时一大家子的人被北周士兵抢掠截杀,还是不认识的士兵重伤致死而无力回天,每一次的死亡都让他作呕。
是的,作呕。
鲜血淋漓的断指残骸不可怕,浮肿流脓的疮面伤口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上一瞬还在喘气的人,在下一刻停住了呼吸,胸膛不再因为呼吸上下剧烈起伏,发出老旧的鼓风箱的嘶哑噪声,只是在此刻无声无息,仿佛从没有来过这肮脏的人世间。
静谧的时刻让人作呕,许是医者不自医吧。张高在每个静悄悄的夜晚,总会控制不了的干呕,披散的头发,枯槁的面容,长大的嘴巴,卷起的舌头,活像一个人间的鬼。
后来有人送来了药,张高食指沾上一点药粉放到鼻尖嗅了嗅,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解药,他知道自己要成一只真正的鬼了。
自从将军死后,他与杨大齐就不常见面,即使两人见面,也不过是长久的沉默或者尴尬的客套。客套话都是杨大齐起头,自己点头或者摇头,就连杨大齐都不爱说话了,自己不说话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两只流浪在阳间的鬼有什么好说的。
张高说完自己的诅咒便回去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身边去。
这一次,是他此生最长久的沉默。
两个活人之间长久拉扯的平衡线却崩断。
魏鸿渐率先打破沉默,以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抓住孟添巽的肩膀,苦涩绝望充斥着他的普通面容,堪称狰狞,音色是自从他登基后少见的颤抖,哀求切齿道:“走,现在就走。”依照孟添巽的性子,他担心师父还会不顾身体坚持留下,强撑着做完所有的事才肯离开。
“小陆,不用着急,毒不会这么快发作。”孟添巽不在意的轻轻拍了拍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墨色的眸子中水光潋滟,血色不足的薄唇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别怕,啊。”尾音轻挑像是在哄一条小狗。
小陆一出,魏鸿渐顿时哑火,如同做错事的幼犬立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般局面,万卷书册没有一卷教过他此时该怎么办,手上的力度减弱半分,孟添巽转开肩膀去搜寻张高处所中案件所需的东西。
孟添巽压着汹涌翻腾的邪火将这简陋的单间屋舍里里外外搜找个遍,没有找到证据。
杨大齐不可能叫自己来,是为了让张高给自己下毒的。张高手上肯定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袁志忠在郑如琢和曹问宪案子中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当然,魏鸿渐明知道两起案件皆有冤情,却还是默许案件结果,很难说两者之间没有利益联结。
但为什么魏鸿渐会选择和袁志忠联手?
丝丝缕缕看似毫无关系的线索在脑海中编织缠绕,逐渐显现出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蜘蛛王在蛛网的中心悠哉满意的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
权力。
魏鸿渐明知袁志忠别有用心,多年隐忍不可能只是为了位极人臣,他应当有更大的目的。袁志忠的野心在先帝魏昭驾崩前早已有蛛丝马迹,崇远三十二年,太子因“谋反”被废。四子夺嫡,袁志忠及其党羽力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二皇子魏鸿奕,迫使先帝魏昭急调孟添巽回京,明站队四皇子魏鸿景,暗辅魏鸿渐,将袁志忠一党独大的局面撕破,给魏鸿渐韬光养晦的时间。
魏鸿渐刚登基之时,北周就在边境处跃跃欲试,孟添巽很难不联想到先帝驾崩时留下遗诏让魏鸿渐继承皇位,袁志忠虽未出面反对,但一帮袁党集体质疑遗诏真假的闹剧。最后是一生板正的翰林院权威张寅出面以命作保平了这桩闹剧。
那魏鸿渐是从何时知道自己中毒,命不久矣的呢?
至少是天乾元年就只知晓这个结果,所以他为了迅速收拢兵权,杀了曹问宪。为了让袁志忠露出马脚,冤了郑如琢。
他如此急迫,只是为了巩固权力?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