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会死人的。
好半天,他抬起头,龇牙咧嘴。他瞥她一眼,态度冷淡。起身撞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
夜色已经很深了,树叶沙沙作响。
他受了伤,走得慢,沿着胡同,步履瞒珊。
姜暮守在后边。
清冷的夜色下,再暴躁的外表也掩饰不掉内心的孱弱。
两人明明是两条极其相似的轨迹,张朝却像这夜色里的拾荒者,而姜暮,是这夜色里的守望者。
脚下每一步,都湿漉漉、沉甸甸,薄薄的布鞋底,被石子硌着,走出一条疼痛而曲折的路线。
走出这条胡同,又是另外一条胡同,漆黑、狭窄、弯曲,没有尽头。
张朝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回头看她,凋敝的月光中他顶着一张脆青的脸,眼神厌恶,质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姜暮从裤兜里掏出蓝色的一百块钱,展开,“你饿吗?”
张朝当然饿了。
张朝上楼时就闻到姜暮家里飘出来的排骨香味,而他家的门一推开,就是拳打脚踢。
他们穿过柳南街,钻进十八盘胡同。
这一片人口虽多,房子也密实,但都是四合院,讲究风水,因这胡同特别长,七扭八拐像条蚯蚓似的,所以正门都不在十八盘,平时更没人愿意从这边走,久而久之,也就荒了,顺着墙根长出一丛丛的半人高的荆棘杂草,只有孩子们愿意从这里经过。
倒是胡同尾,支着一个面摊,卖山西板面。
面摊还未收,孤零零的。
姜暮拉开老榆木的长条凳子,给张朝让出一个位置,张朝坐定,要了两碗山西板面。
“对不起。”姜暮低头说,语气里带着恳切。
“你讲过了。”
“你不是说不接受吗?”姜暮看他,眸子里闪着星辰一般的光,“那我就再讲一次。”
“这样能让你好受些?”张朝反问,语气凛冽。
姜暮心一沉,没出声。
张朝面无表情,固执地说:“说一百遍我也不会接受。”
板面上来,最小号的绿色塑料碗,用白色塑料袋套着,面量不算多,一颗卤蛋,几颗青菜,飘着油星。
姜暮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张朝,张朝又夹起,给她扔回去,汤汁溅起来,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她欠他的或许不是对不起,而是谢谢。
对不起是宽恕她自己,而谢谢是肯定他的人格。
张朝三两口吃完,吃完就走,姜暮直接不吃了,“你等一等。”
她把一百块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找零。
张朝已经朝柳南街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有车他也不管,旁若无人地穿行,姜暮紧张地跟上去,左右扫视,“你打算去哪?”
穿过马路,来到胡同里,张朝踢开硌脚的石子,边走边晃,他指了指头上亮着的旅馆两字,没有说话。
小菊旅馆,蓝色的牌匾,围着一圈五彩灯,在县城里,是很洋气而浪漫的装饰。
姜暮看他的眼神变了又变,质疑、嫌恶地凝视他。
张朝掀开门口的彩色透明塑料门帘子,抽出一张五十的拍在柜台上,“开房――”
小旅馆门口立着的小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一晚三十八。
姜暮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
张朝拿了钥匙又走出来,双手插兜,眼神漆黑迫人,他说:“去年腊月有一天早上,你跟一个男人进了小铜锣胡同对面的旅馆,我看见了。”
姜暮的眼里瞬间布满恐惧,像头发丝突然倒着生长,在颅骨里,在大脑里,深深地蔓延。“你……你还看到了什么?”
只可惜,那人穿着水厂发的冬天的藏蓝色长款棉大衣,戴着皮帽子,根本看不清面目和身形。
“他是谁?”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她,“他是不是给你送书的人?你和他什么关系?去旅馆……做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和他……”
“你是自愿的……还是……”张朝欲言又止。
他的咄咄逼近,使她仿佛再次溺到深水中,乏氧、窒息。
她眼底涌起惧色,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一只被震裂的玻璃,一碰就会土崩瓦解。
张朝恍然察觉到她的恐惧,他突然犹豫了,退缩了,他把话咽了下去,他的眼神突然闪烁出浓烈的不安和憔悴。
张朝压低声线,靠近她,用极轻而又忏悔的语气道:“我……我没有恶意。”
他迟疑地、缓缓地抬起手,像安抚一只吓坏了的炸了毛的猫儿一样,轻轻地触碰,进而抚摸起她的后背。
他说:“我……只是想帮你。”
姜暮微怔。
夜风习习,凉入骨髓。
月光洒在街面,水洼明亮如镜,水中她薄如蝉翼的影子清澈透明。
她觉着,他心里有一团火,永远哔哔剥剥地燃烧着,将周遭的一切沸腾。
她僵硬的身体像泡在水泊里,慢慢温热,慢慢舒卷。
“我活在淤泥里。”她的声音瘦弱而无力。
张朝轻轻道:“但谁也不能阻止淤泥里要长出荷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