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道,“人类进化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把脑袋进化大一些?有的人放的下五官却放不下脸。”
张文斌道,“看不出来姜主任最近越来越会骂人了。”
声音渐渐消失了,楼下的破木板门“咣当”一声,塑料布哗啦哗啦地响动。
15w的白炽灯,不太亮,黑咕隆咚,厕所里全是潮湿的霉味。
姜暮惶惶不安地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双手按住洗手台。
洗手池不大,被李雪梅擦得锃亮,上边摆着一个蓝色漱口杯,杯里盛满温水,杯上搭着一只牙刷,牙刷上沾着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牙膏。
她洗漱,打水,冲澡,又擦了一遍痱子粉。
不知道为什么,痱子粉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像有魔力一样,令她感到安全和镇静。
然后她开始洗衣服,把蓝色校服搓洗两遍,又用清水冲洗两遍,晾在阳台上。
她看了半晌阳台上飘荡的蓝色校服,回客厅拿出鱼食,投喂那两条飘着艳红色大尾巴的金鱼,那两朵尾巴像极了谢南的在微风中晃动的红白格校服裙摆。
周末没什么事情可做,天热难以出门,在家里拉好窗帘,可以穿得自由些。
于是在家看电视,做习题,背课文,叠幸运星,听楼上冲水声,听楼下老头儿下象棋乓乓的落子声,听小孩子们蹲在楼根下弹溜溜的叫嚷声。
窗外岁月悠悠,屋内暖风融融。
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过完了。
叠好的幸运星已经可以铺满透明玻璃瓶的瓶底。五彩缤纷的,是令人幸福愉悦的颜色。
……
六月的傍晚,闷热稍减,校服已经干透,飘着皂角的清香味。姜暮换上衣服,拎起红色暖壶出门。
隔壁啤酒厂门口,一条长龙蜿蜒而出,人们站在夕阳下,人手一个暖水壶或者铁皮桶,一边唠嗑,一边排队打啤酒,队伍直排到三条街后面。
队尾上方,云海层层叠叠,夕阳缱绻,晚霞漫天。
偶然吹来一阵浓郁的麦芽味的风。
体育队的小拐在前面不远处排队,怀里抱着四五个塑料壳暖壶,其他几个同伴蹲在红砖砌的墙根下,大柳树的阴凉处。
张朝也在其中。
他穿一双红色球鞋,手里拧着柳树枝的皮,额头的伤痕结了疤,瘦削的侧脸斑斑驳驳,像火红夕阳泼在脸上。
他的目光在姜暮身上划过,蜻蜓点水似的。
平静的湖水被翅膀点碎,姜暮心跳加速,转身便想走,但啤酒厂的散啤每天都有限量,现在不打,再晚点就没有了。
她站在原地,局促不安起来。
“周一开家长会,怎么办?”棍哥无聊地揪着柳树枝丫在地上乱划,土沫一寸寸撅起。
“我没告诉我爸。”张朝说着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又扫向姜暮。
姜暮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心虚地缩起肩膀,试图融进队伍里。
“我操,这招厉害。”棍哥用树枝抽打地面,一线天似的眼睛放出光,“我他妈怎么没想到这主意?”
“就你这脑子,就算好好学习也成不了材,别浪费时间了。”大乖笑。
“就你聪明。”棍哥用树枝怼他。
“万一你爸从别人那听说家长会的事怎么办?肯定打得更狠。”大乖瞅张朝,“他们大人都是一伙的。”
“我倒想看看谁敢?”张朝抛起一颗土块,跳起,在半空中来了个侧旋踢,土块摔墙上,碎成渣。
赤裸裸的威胁。
姜暮看着土块,微微心颤。
“谁敢多管闲事。”大乖两条手臂搭在膝盖上,蹲在土里笑。
棍哥揉着后脑勺,“我爸要是知道我这成绩,非打折我一条腿不可。”
“这么怕被打,你以后就好好学习啊?”张朝调侃。
“他越打我,我越不学。”棍哥说。
“你越不学,他才越要打你。”张朝拍拍他后脑勺。
“哈哈,操!”一阵大笑,笑声在风中随着枝条摇摆。
“我爸说我成绩这么差,不像他亲生的,他对我很失望。我也不想让他失望,我努力过,但我的智商就是不够,的确是遗传他的没错啊。”棍哥苦恼地说。
“这可就说不准了。”大乖笑,“这你得问你妈——”
风震荡一阵,大家哄笑,棍哥跳起来,“操,你他妈骂我。”
一记飞脚踹过去,大乖用手臂挡住,后坐力强,一屁股栽倒在地。两个人扭打起来,抱着滚到土里,手脚并用,尘土飞扬。
“干他,干他!”大家起哄。
微风吹过他们的面庞,他们简单、直接、纯粹、真诚,勾画着执拗又狼狈不堪的青春。
姜暮回头看他们,张朝蹲着,正抬头看她,眼底一片澄澈。身后是玫瑰色的天空,焦糖色夕阳,还有西风浩荡的胡同。
张朝突然扬起下巴,“喂——”
姜暮脚跟不稳,差点踉跄,她心跳剧烈,抱着暖水壶背过身,像只羞怯的小鹿。
张朝弹起身,大摇大摆到她面前,用力拽她校服袖子,“你总看我干什么?”
姜暮本能地甩胳膊,“谁看你了。”
“哦,没看我,那你是在看棍哥?”张朝吊儿郎当地指着身后,叫棍哥的不三不四地朝她吹起口哨,不成曲调的一声调戏划过天际,然后一群男孩儿笑成一堆儿。
“没有,我谁都没看。”姜暮急得只顾闷头往前挪。
她的蓝色校服上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她的脸颊红得像珊瑚一样绚烂,白皙颈窝里浮着一层晶莹的汗。
进入六月,一日热过一日,街上没有穿长袖的人了。
少女古怪,格格不入。
张朝打量她片刻,从裤兜掏出红色书签,拉过她的手,按在她生满细汗的手心里,姜暮怔了怔,惊讶地看他。
“别误会啊,我只是不想被你说我欺负你。”张朝手插兜,挑眉看向别处。
姜暮攥着书签,心中生出一股不好受的滋味。
“你爸爸……已经……你爸早上……”姜暮吞吞吐吐想提醒他小心。
话没说完,他俯身到她面前,鼻尖差点顶到她的鼻尖,把她嘴里嗫嚅着的话又吓了回去。
“你说我和棍哥谁长得好看?”张朝盯着她。
姜暮不回答,绕开他,闷头往前挪。
“喂,拿了书签就变脸?”张朝岔开步,挡在她面前,垂首看她,姜暮欲言又止,四目相对,他的眼底,似乎有青色的麦田。
两个人僵持着,前面队伍还在缓缓向前移动,后面的人急躁地催促,“前边的怎么回事,你排不排队啊?说的就是你,不排队赶紧走,别在这挡路。”
姜暮脸越来越红,娇艳欲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刷下一排阴影,也不小心刷过男孩的心田。
张朝斜着肩膀,没有饶了她的意思。
姜暮咬唇,“棍哥好看。”
张朝脸色沉了,转身就走,踢开拌脚的石头,朝着棍哥扑去,棍哥惨叫一声,张朝抬起胳肢窝夹起棍哥的脑袋,沿着马路牙子拖着跑,像夹着一只鸡仔。
“我操,跟我有毛关系啊?”棍哥不满,“啊——”
一群男生起身拍身上尘土,朝着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蜂拥而去。
姜暮站在队伍里,脸红发胀。
她看看书签,再看看墙边被张朝踢碎的土,仰头看天,天边的暮色夕阳在厚重的云层的裹挟下,穿出黑红色的半透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