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停止流通似的不畅快。
“饭是不是好了?”姜源示意李雪梅。
李雪梅立刻小跑着去厨房,掀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盖,转移话题,“咱们家今儿晚上炖了只小母鸡,你爸说你学习累,特意嘱咐我给你炖的,姜暮,布置碗筷。”
油漆面淡黄色的木质方桌旁姜暮开始忙碌,她把碗筷归置整齐,小瓷碟里码上各色腌制泡菜,李雪梅又添了两个咸鸭蛋,解开围裙,姜源提着酒瓶坐下。
姜暮埋头吃饭,垂头说,“爸,下周一开家长会,你有时间吗?”
“考试成绩出来了?”姜源问。
“嗯。”
“考了第几名?”
“第一名。”姜暮垂着眼皮往嘴里扒米饭,表情平淡。
姜源看向李雪梅,问道,“什么时候出的成绩?”
“一周前。”
“怎么没告诉爸爸?”
“每次都考第一名,没什么好说的。”
姜暮轻描淡写地讲着,目光垂落桌面,身体和眼神都写满回避和拒绝,交流变成障碍。
“嗬,这口气真大。”李雪梅骄傲地笑起来,特意挑出鸡腿给姜暮作为奖励。
姜源很高兴,一杯酒下肚,摸着姜暮头发的手也越发用力,他醉意熏熏地说,“我女儿争气,比对门那个混世魔王强,成绩单呢,拿来给爸看看。”
姜暮回房取出成绩单,展开给姜源看,姜源扫一眼后,笑容更加心满意足,“第二名落后三十多分,真不错,去,贴门口柜子上去。”
姜暮迟疑,看向李雪梅。
李雪梅忍不住瞪姜源,“你这人啊。”
“那又怎么了,我女儿考第一,还不行我炫耀吗?就贴门口。”姜源拍着姜暮肩膀笑,神色不容拒绝。
姜暮犹豫着。
姜源拽过成绩单,起身找胶带,把成绩单贴好。
“你也就是跟张主任炫耀炫耀,什么事都跟他比。”李雪梅斜他一眼。
姜暮不安地回头看玄关处的成绩单,埋头继续吃饭。
提到张文斌,李雪梅忍不住问,“这次提副厂长的事,隔壁李厂长怎么说?”
姜源拿起酒瓶倒酒,讪讪地说,“倒也没说什么。”
“改天我们也送送礼,讲讲情,李舰这个人,其实很吃这套,你看楼下那些人,夸他两句,他尾巴翘天上去。”李雪梅说着,给姜源也夹了一块鸡腿。
少年人的心思百转千回,成年人的世界亦有着敏感脆弱。姜源脸色沉了,闷头喝酒,沉默不言。
李雪梅看透姜源的心思,哄着说,“我知道你能力比隔壁那个姓赵的强,又是个踏实做事儿的人,可咱们也不能总走弯路,你说是不是?”
姜源点点头。
“你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做事如果还是死死板板,吃不开不说,还容易得罪人,也该变通变通了。”
姜源闷头夹菜。
李雪梅又看向姜暮,“李舰可喜欢咱们家姜暮了,前几年姜暮总爱往他家里跑,这几年忙于学业,少了走动,改天让姜暮去给他家小孩补补课,他肯定高兴。”
姜源还没说什么,姜暮惊恐抬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姜源突然问。
原本需要再考虑考虑的事情因为姜暮的下意识反抗而变了性质,或许是作为一家之主的一种压制欲和控制欲悄然袭上心头,姜源不高兴地说,“下周你妈上夜班,你就去李叔叔家。”
他语气不自觉重了。
姜暮盯着他,胸口像压了块砖,透不过气了。
李雪梅笑着缓和气氛,“你李叔叔可以带你看书,看电影,李叔叔是厂长,学历高,有知识有文化,比你亲爸亲妈不知厉害多少倍,是咱们县城唯一一个大学生呢,你跟着他学,准没错,而且李叔叔家的徐阿姨要生宝宝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他是男人,我不喜欢他。”姜暮低头快速扒饭。
姜源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这孩子。”
他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抽出一支烟刁在嘴里,找打火机,戏谑说,“屁大点个人儿,知道什么男人女人的,你李叔叔看得起你才喜欢亲近你,别不知好歹。面子矮,不禁逗,长大了也没出息。再说,李叔叔又不是一个人在家,还有怀孕的徐阿姨,他如果凶你,你向徐阿姨告状。”
他捏着烟屁股起身,到厨房打开燃气灶点了烟,烟在黑暗里露出红色的星火,屋里变成一个黑不溜丢的烟囱。
黑灯瞎火,烟气缭绕,呛得人眼睛疼,想流泪。姜暮快速扒了几口米饭,腮帮鼓起,委屈得像个仓鼠。
青春像个秘密花园,警示牌上写着,成年人止步。于是,他们被拒之门外。他们只能从远处窥视,勾画出一个他们自己想象中的子女形象,他们读不懂他们眼里的恐惧、脆弱和迷茫。
他们以为她永远是小孩子,小孩子不分性别。就如同他们不愿意看到,在厚重的校服里,那波澜起伏的世界。
姜暮吃完饭便钻回房间,关门,反锁。
她蒙头趴在床上,窒息感淹没了她的末梢神经。
……
她的房间不大,只有十来平,靠墙位置放着一张窄小木床,床对面是衣柜,朝北是一扇布满红色锈迹的铁窗,窗下是红漆木桌。
县城一到夏季就恨不得天天漏雨,空气潮湿,木头腐蚀严重,有时睡觉翻身,就能感觉到床在左右摇晃,还发出吱吱声,像是有生命在这恶劣的环境里龇牙咧嘴地生长。
姜暮起身,拉上窗帘,脱光自己,淡黄色的半截小背心早已湿漉漉,能拧出水。汗滴顺着胸口窝流下一趟趟水线,如糖水一样粘稠,将心口窝的一片热痱子腌渍着。
她站在镜子前,艰涩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珠懵懂、惶惑地看向自己,少女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涂了一层奶油,细腻、雪白、有光泽。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胸前,那里柔软、健康、有弹性。她勉强挤出一个艰涩、不安的笑。
门口突然传来姜源的脚步声,姜暮迅速套上校服外套,心跳声越到嗓子眼儿,她僵硬地抱住自己,害怕到痉挛。
但他好像只是路过而已,姜源只是到洗手间取了扳手,去阳台,暴力地摔打摇晃小锅盖,随即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滋啦滋啦声。
紧接着又传来洗碗的水流声,锅碗瓢盆碰撞声,餐桌折叠声……
姜暮这才镇静下来,坐在床头,羞耻感像色情的风抚摸过全身,她开始恶心,“啪——”劈头给了自己一巴掌,脸颊传来辛辣的痛感。
夜风鼓起窗帘,一切恢复平静。
小锅盖坏了,收不到台,姜源和李雪梅嘀咕着纷纷回了房间。门关上,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木床颤动,吱咯吱咯,像老鼠粗噶的叫声,缠绕着闷湿的空气。
他们一定是很疼,否则不会发出痛苦的燊吟。有时破碎的声音也会卡在喉咙口,发出来的,都是粗重的喘息声,嘤嘤噎噎,在这个燥热又黏腻的夏夜里,蔓延荡漾。
姜暮呼吸不畅,去厕所用长澡盆打满水,洗了个冷水澡,在腋下、胸前、额头涂满痱子粉,然后回到她的十平方,撕开一张纸,团成球,塞进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