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阴霾遮住原本晴媚的天空,像是狰狞鬼魅笼罩这一方天地。
众人回到营地皆是面色沉重。
沈献和余娇娇两人并肩而行,余娇娇偏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沈献,故意语气轻巧:“怎么一言不发?难不成是我方才在众人面前将你立出去,害怕了?看来对这次疫疾你没有信心?”
她又接着解释安抚,“你无需负担过重,瘟疫本就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抗衡,我将你立出去,是因为如今众人皆怀疑杨知州设局陷害。杨知州毕竟是扬州城的父母官,不论是真是假,这个消息传出去只会让人心寒,到时候方寸大乱,不可收拾。此时唯有以你的神医身份给众人对抗瘟疫的信心,才能让他们不慌了阵脚,从长计议。研制药方一事,会有张医师他们一同辅助你。”
沈献停下脚步:“从古至今只要是瘟疫就会有对症之法,不过时间长短而已,有何可惧。”
他望向余娇娇,“我是在想,瘟疫来源,看来你心中已有定夺。”
余娇娇扬眉:“看来你也一样。”
身为医者,看到尸体的那刻应当便知晓流民病情转急的原因,再联系这几日发生之事,不难猜出一切。
沈献面色平静:“我的脉诊从未出错,先前症状分明是锁喉风无疑。按照常理,因为生存环境和群居条件固定,极少会出现两种瘟疫同时感染的情况。虽然这群流民是因北方大水迁徙而来,的确有在途中感染的可能,但疫毒潜伏在体内势必有所异动,然而我前几日诊断时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我问过张医师,扬州之前从未有过这般肺痈传染的先例。一夜之间病情突变,且先得病者皆是壬字区者,那尸体又新鲜,出现如此及时,可不是巧合能说得通的。如今看来,天灾不及人祸邪毒。”
沈献双手拢在袖中:“不过我倒并不好奇是何人做出此事,反而好奇的是你。”
余娇娇状似讶然:“怎么说?”
“你方才在人前看似分析明理,却句句有指,又不好明说。元主管是你的人,同你一唱一和很容易就将一切引到杨知州身上。”
余娇娇面色不变:“所以呢?”
“我虽不知你们扬州城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但既然扬州城人人都知道杨知州是个搜刮民脂、唯利是图的小人,你又如何不知。这段时间我也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传言故事,都说你是个聪明人,一个市侩的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可你却反其道而行,明摆着同杨知州对着干,这不是你的风格。”
余娇娇一笑:“看来你这段时间在我身上做了不少功课啊。那在你看来,我是什么风格?”
“狡猾。”
沈献道,“凡是留足后手,走一步想三步,绝不会让自己濒临绝境。”
余娇娇眼前一亮,两眼弯弯笑眯眯的模样倒当真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多谢夸赞啊。”
她叹了口气,“所以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又好看又聪明,可惜咱两有缘无分,不然强强联手,余家必定做大做强。”
沈献盯着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余娇娇望向阴霾蔽日的天空答非所问:“前几日我曾听看守山道的士兵说,山道封锁至少一月。当时只以为杨知州是以瘟疫为借口将我们锁在这里以示惩戒,他也正好有理由向朝廷交代驱赶灾民的原因。”
“是人就有畏惧之物,京都的使臣这几日就要来了,既然杨知州所求名利,那可以写信,让人在京都前来的使臣面前揭发杨知州。有使臣威慑,利益相关,他不敢放肆。”
余娇娇瞧了他一眼,笑道:“沈神医,你的确很聪明,但却也的确不通人事。我如今倒是彻底相信你是常年居于百草谷的槛外人。”
她接着道,“杨知州这些年治理扬州也只是平平政绩,你知道他为何能从地方官调任到京都的左曹郎中吗?这职位虽然不高,可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肥差,多少人红眼挤破脑袋都争不到。”
余娇娇并未等沈献回答,“这些年朝廷党派之争愈烈,说白了,就是官员站队各个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其中以珉王和豫王最有优势成为太子。珉王的娘亲是当今皇贵妃,舅舅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任免。母族显赫,母亲受宠,自己也有功绩,深受陛下喜爱,所以这些年龙宠正盛,隐隐有压过豫王的势头,而杨知州便是珉王提拔上去的。”
余娇娇伸了个懒腰,“上有贵人保举,百姓的几句话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取其辱。”
沈献望向余娇娇:“那就更说不通。你既然知晓这些,也知晓杨知州为人,又为何要出头救这些流民?”
余娇娇轻笑一声,她没有看沈献,而是望向前方。
乌烟笼罩的天空破开一道缺口,阳光倾泻而下,照在遍地流民的身上。
有孩子看着金灿的日光满目欣喜,伸手晃了晃,想要抓住阳光的边界,咯咯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曾说过,人之一生所生疾苦,大多是因为欲望作祟。可你看他们,他们从洛水一路南迁,没有吃没有喝,只有一双破洞的鞋子,就这样走了足足四百公里,所求不过是一口饭,一碗粥。可在有些人眼里,他们是刁民,是羞耻,是腌臜物,是可以随意放弃的垃圾,所以即使是这一点所求也被看做是痴心妄想,轻飘飘一声令下就被剥夺,因为他们不配。”
余娇娇说着最冷酷的话,语气却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众人皆知的隐秘。
“这世上有些人挥霍生命,有些人却连活下去都是奢望。我瞧见他们就会想起很多人,想到已经死去的人,想到还活着的人,也会想到我自己。”
她望向沈献:“你在百草谷所遇求医之人众多,但其实他们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一类人。因为能知道百草谷的人,不会是寻常人,能到百草谷求医的更不会是普通人。而更多像这样的芸芸众生,得了病就只有等死的份,你觉得公平吗?”
沈献静静听着余娇娇的低语,她平静甚至冷漠的诉说着过往,像是回忆他人的故事。
“从前在后宅,我每日所想便是挣脱束缚,不被卖给别人做小老婆,我花了五年时间摆脱命运,从后宅走到了前堂,能够为自己做主。成了余家家主后,却因为女儿之身遭到鄙夷和轻视。”
她轻嗤一声,“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女子在这世间立事有多难。但我做到了,我又用六年时间证明了自己,成为扬州唯一的余城君,让那些曾今鄙夷我的变成了拉拢我讨好我的。我知道这世间本无公平,世道艰难,但绝境之下总有夹缝生存,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护住一些人,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余娇娇笑眼弯弯,两颊的小梨涡让沈献双眼微晃,一瞬间觉得比金日还要灿烂。
“聪明人也会有想要犯蠢的时候,认为对的事情总要去尝试一下。”
余娇娇勾起唇角,眼中流光划过,声音狡黠。
“不过一个狡猾之人说的话,你敢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