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高,我上不去。”许应提着衣摆走到追风的面前,抬头视线与马背平齐,令人望而却步。
宋琢玉听见这话,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抱你?”
他话虽如此,拉扯着缰绳,追风很温顺,懂了他的意思,缓缓跪下。
“去吧。”
许应小心地跨坐上去,待坐好之后,追风才站了起来。许应摇摇晃晃,拿过另一侧的缰绳,歪头问道:“到底去哪?你快告诉我。”
“出城。”宋琢玉道。
许应不解,合着宋琢玉之前一直在骗她,她问道:“不是说城外很危险吗?”
“和我在一起,那就不是危险了。”宋琢玉用力扯过缰绳,神气地说。
天边的云聚了又散,再没一点落雨的势头了。城外野草青青,经历了一个暖和的春季,亭亭而发。
这一路无人阻拦,从东边出了城,就到了雍州和梁州交界之地。两地州府虽然离得近,就地势而言,还是存在着天然的壁垒。
浮玉山是北境之中最高的山,从西边发源,绵延数百里,其中一条支脉在雍梁的门户停下。天幕在上,云层散去,山脚下一条长河奔涌而去,经久不衰。
初夏七月,此处山花烂漫,芳草袭人。许应已经没有那么怕了,握紧的手微微松开,她侧身看了宋琢玉一眼,知道他要做什么。
宋琢玉把追风系到一棵树上,护着许应下来,道:“你说你要悟道?”
许应点了点头,继而摇了摇头,道:“谈不上什么悟道,只是我不够聪慧机敏,领悟不到画中禅意罢了。”
“不能以己度人本事常理,你心里可知自己想要找的意趣到底是什么?”宋琢玉坐下,双手搭在膝头上,道:“凡事应当适可而止。”
“你这样整日对着画作痛苦,那便能找到同画师一样的意趣吗?”
许应想了想,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她来到这个世界,身体上的痛苦尚且能够克服,可是精神上的折磨犹如一把始终悬在她头顶的剑,不知道究竟哪一天会落下。
只道是此心不静。
“那你带我来这是干什么?”许应拨弄着手掌下的花草,抬眼问道。
宋琢玉颔首,思索了一会儿,道:“兵书上有一句话,逸而劳之,亲而离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你越是把你无法做成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件事就越不可能做成。”
道理许应都懂,但是知道是一方面,能不能实行是另一方面。
宋琢玉伸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许多年前,鞑靼在冬日里发动侵袭,雍州守将战败后自戕,鞑靼首领剑指梁州,一路南下便要到京城。
当时大昌并无良将,且雍州又是贫瘠之地,多一城少一城并没有什么分别。满朝文武都要主张议和,将雍州割让出去。
皇帝一番权衡利弊,思来想去,雍州割了也无妨,便下了旨意,准了。这样做皇帝高兴,官员高兴,唯独雍州的百姓不高兴。
有四位青年听闻此事,从远处赶来,目见雍州战火纷飞、山河破碎,痛心疾首但无可奈何。
思来想去,他们以性命相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几人聚集于浮玉山脚下,踏足在这片土地上,进行了人生的最后一场欢愉。曲水流觞,痛快一瞬。他们招来画师,记下此情此景,而后自山巅一跃而下,投河以警世人。
死于战火中的人不计其数,再多死几人也无足轻重,然而这几人是名誉天下的风流名士。死讯不胫而走,一石激起千层浪,群情激愤,举国上下声讨主张议和的官员。
时局已经难以控制,四人的绝笔竟不知何时在京城流传开来,字字泣血,甚至将当朝帝王比作无能之君,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来劝诫皇帝三思而后行。
声势浩大,皇帝不得不下罪己诏,而后举全国之力,援救雍州,这才换来了雍州这十几年和平。
许应惊异道:“原来还有这一段往事。”
她扬了手中的草,端容冷肃,朝着河水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能选择死亡的生命面前,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最后一瞬快乐逍遥,可这四人不同,他们宁愿为了雍州的百姓快乐的一瞬,牺牲自长长的一生。
宋琢玉道:“我年少时常觉得,身逍遥,心便逍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心逍遥了,身才能逍遥。”
人活一瞬,其实是活得每一瞬。若要寻找前人的纵情和洒脱,那就必须活在当下。
宋琢玉也站起身,撩了撩身上的尘土,抬手放到许应面前,轻声道:“走。”
“去哪?”许应把手放到他的掌心,心中生出安稳。
柔和的暮色洒在宋琢玉的身上,他的一双眼睛低垂,眼角的泪痣分外夺目。
他轻轻地握住许应的手,好听的声音在山间荡起涟漪,道:“我看你身心都不自在,我要去带你找自在。”
宋琢玉解开追风的缰绳,举手投足间皆是恣意潇洒,他翻身上马,衣摆在风中向后翻飞,恍若月色在流转。
他的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手伸到许应面前,道:“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