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之后,越岁宁的病情愈发严重了,甚至染上了梦魇的毛病,每天夜里不是梦到志异鬼怪,便是梦到帝后将她像牲口一样捆起来的场景。
许是自幼勤益,越岁宁身子向来康健,除了小时候害过一次天花,风寒都甚少得过。
可是这回,她感觉自己的精气就跟被抽了一样。一股股的凉意从背心蔓延到全身,房中堆满炭火,身上盖好几床锦被,她都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有时候她半夜魇醒,身上冷汗涔涔,心跳慢得像随时要停。
越往燕楚走,天气越严寒,越岁宁每日坐在马车里,捧着汤婆子仍旧指尖冰凉。
她给自己把脉,脉象虚弱散乱得毫无章法。她知道,自己坚持不到燕京了。
被扔上马车前,皇后的威胁言犹在耳:“你最好识趣些,如今你母亲香火牌位挪去了太庙,若是惹得皇上不满,随时可以将她挫骨扬灰,让她做孤魂野鬼。还有那个跟你一同长大的小宫女,押运粮草去北地的薛楚安,他们的命都在你手里。”
她想,母亲倒也罢了。人死如烟灭,况且刘嬷嬷临终前说她此前在宫外有心仪之人,本就不屑于那劳什子皇家香火。
薛楚安更无需她为之忧心,他有个做大将军的义父,非帝后所能撼动。之所以将他抬出来,不过是欺负她在意的人没几个,用这唯一的好有威吓她一番罢了。
唯独迎冬,家人死绝了,五岁被卖入宫中,怎奈运气不好,被送到了明霞宫,跟她相依为命,过了十来年苦日子。
若她在途中病死,皇后定然也不会留下迎冬。
越岁宁转头看了眼灯下的迎冬,少女做事专注,不知她醒了,仍一丝不苟地挑着燕窝里的杂毛。
她得趁自己还有口气,给迎冬谋条活路。
思及此处,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迎冬耳朵利索,细微的声响入了耳,她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掌灯走到床边,见少女面容苍白靠坐在床头,顿时满面歉意:“我吵醒您了?”
“迎冬,替我磨墨。”越岁宁摇了摇头,撑着她的胳膊起身。
“夜深了,还起来做什么?”迎冬嘴上问着,手头却无比利索地取过挂在床头的鹤氅,披在她背上。
越岁宁落地走了两步,心怦然跳个不停,好似马上就要跳出来一样,她紧紧攥着鹤氅上厚实细密的绒毛,慢慢挪到书案前,摊开纸笔。
迎冬就站在案前为她研磨,待看清她连写带画写的信,忽然就僵在原地,眸中泪意涟涟,激动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望着迎冬眼中的波光,越岁宁也是眼睛一酸,心头涌上酸涩,闭眸良久,才将汹涌的泪意逼回去。
“迎冬,我快要死了。”越岁宁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气力,她攥着迎冬的手,“别人只知道我是太子,要是你也死了,就没人记得越岁宁了。以后每年清明寒食,我还得靠你给我供奉香火呢。”
迎冬低头望着越岁宁,泪落不止,她一次次抬起手背擦拭眼睛,可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五岁被卖进宫中,因为年纪太小,被打发去浣衣局做粗活。可她实在太小了,抢不到吃的,又得干很多很多的活,管事不高兴了还要打骂,比她大的都欺负她。
她又冷又饿,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浣衣局。
后来掌事要给三公主宫里挑个宫女,千挑万选选中了她。她知道自己的命,有好差使绝落不到她身上,万念俱灰跟着管事嬷嬷去了明霞宫。
没想到却遇到了公主。
十余年来,不管是剩菜馊饭,还是宫宴佳肴,只要公主有一口,便会分她半口;无论是绫罗绸缎,亦或是粗布麻衣,只要公主有衣可穿,便不会让她被冻着。
她病了,公主跑到太医院,低声下气地求那些太医,给她看病开药。
她受人欺负了,公主帮她出头,反倒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她做不完的活,公主帮她做……
她也想为公主做些什么。
可她太渺小、太卑微,在那些人粗蛮捆绑她的时候,她也被死死摁在地上,只能哭着看着她无助地捆缚;在公主病入膏肓的时候,她求了护送公主前往燕京的刘春洁一遍又一遍,请他们放慢脚程,绕道宁州让公主静养治病,却只换来他粗蛮的一脚,像踢一只拦路狗一样把她踢开。
她托赖公主的庇护,无忧无虑活到现在,可她却什么都为公主做不了。
泪水盈满眼眶,她视线模糊,公主的身影都变得朦胧。
越岁宁抓起写好的信,颤颤巍巍走到门口,拉开房门,雪风呼啸着灌入屋内,扑打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呼吸又停了一瞬。
她扶着门框站了片刻才缓过来,挪步走到廊下,从袖笼里取出一只精致的骨哨,轻吹几声。
须臾之后,一只灰色鸽子冲破暗夜,停在廊下。
越岁宁抱着鸽子,长长舒了口气,幸好薛楚安有先见之明,临去漠北前留下了这只信鸽。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进信筒内,摸了摸鸽头,再度将它放飞。
灰鸽拍了拍翅膀,很快消失在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