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站在灯影背后,凝眸看着程近约穿过明灭不定的光华朝自己走来。
他行至她身前站定,才要说什么,却又把目光停在了她眉眼,须臾,问了句:“吓到了?我说过让你不要乱走。”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几分意味。
她只是听见他随后补道:“不必忧心,这些手段与你都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番见闻亦最好不要对人言,以免给自己牵扯麻烦。”
他又说:“我送你回房。”
“你是……缇卫司的人?”颜瑾定住脚步,望着他侧影,用恰好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脱口而出。
程近约回头复看向她,须臾,淡淡一笑,语带戏谑:“是啊,怎么,突然发现自己告官无门了?”
颜瑾没有吭声。
他看看她,又把唇角一弯,说道:“开个玩笑,走吧,送你回去。”
颜瑾慢慢挪动脚步,跟在他身侧。
夜风轻推,她闻着萦绕在鼻息的桂花香,少顷,忽有股强烈的冲动破开了她心口的桎梏。
“程云。”她唤了声。
程近约脚下微止,转过脸,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四周寂悄。颜瑾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深不见底,她知道他在等她说下去。
“这是程大户侄儿的名字。” 她缓吸了口气,说道,“你近日与程家相交,或许也曾听闻,他十二岁那年意外溺水亡故,至今未有寻到尸骨。”
颜瑾屈指攥住了掌心:“你说,他有没有可能随水流落到什么地方,被好心人救起,也许……是去到了京城跌撞谋生?不过有些行当,杀戮可能有些重,他那双手本是提笔握书的——”
她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仿佛是从胸中发出来。
“生者谓生,当要见人;但死了的,却不必一定要见尸骨。”程近约淡淡说道,“一个死人,有什么值得你与我谈论的必要么?”
他举步欲行。
“程近约。”颜瑾叫出他名字,向他背影问道,“我当信你几分?你究竟哪里人士,何故扮作商贾,寄居探花弄,难道……这些你都不能告诉我么?至少,我还想知道自己欲要托付终身之人到底是谁。”
程近约微顿,回过头:“你说什么?”
颜瑾借着朦胧光影看清了他目中显而易见的愕然之色,一时愣住,旋即好似有道惊雷冷不丁劈在了脑海里,让她几乎忘了呼吸。
他不打算娶她。
她闪过这个念头,怔怔地说道:“你……答应带我‘名正言顺’地离开南江。”
程近约花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张仿佛被月光染白了的脸,罕见地于心底生出了两分懊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
“我的确答应过,但是我说的方式,和你想的并不相同,”他停了停,说道,“抱歉,这是我的疏忽。”
是他忘了,忘了一些世俗默认的规矩,也忘了她毕竟同颜瑛不一样。
他竟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简单的许诺在她眼中会是如此郑重,是以此刻才显出他当时有多么轻率。
程近约几乎是弥补地说道:“不过你若当真想寄托嫁娶离开这里,我也可以帮你在南京寻一户合适的人家。”
颜瑾抬脚就走。
充斥在这个夜晚的寂静仿佛化作了一掌又一掌带着利刺的耳光不断扇在她脸上,胸腔里像是被沉沉大石压住,又像是因它破开了洞,一股股灼热的,又好像冰凉的东西在往下坠,也在往上升。
颜瑾就这么忽热忽冷地回到了有秋霜在等着她的房门前,然后一眼看见丫鬟手里拢着的萤囊,突然身上一疲,发现自己走不动了。
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变得如此艰难。
“小姐,”秋霜忙迎上来扶了她,着紧地道,“你怎么了,可是程公子那里有什么事么?”
颜瑾坐在凳子上,过了好半会儿,才要开口,却不想嘴唇一动,鼻子就把眼睛酸得模糊了。
秋霜更惊。
“没什么。没事。”颜瑾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克制地一点点从唇齿间呼出来。
她像是在对秋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是我自己丢了人,不当怨怪谁。”
然而话音落下,心底那破开的洞口却呼呼灌着风。
颜瑾有些愣怔。
“颜二小姐。”有知客僧带着两个沙弥走了进来,一面张罗着安置东西,一面续道,“你们带的细软已都送过来了;这是今日晚间的膳食,程公子叮嘱,小姐这里若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尽管交代厨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