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近约被水浸湿的衣摆还飘在水面上,可她看不见他,他整个人都沉在水里——颜瑾想也不想就俯下身子,伸出双臂探入了水中。
好冷。
是冷水。
她抓到了他的胳膊,一咬牙,用力拽着他的上半身拖出了水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颜瑾就险些站立不稳也一头栽进去,她也顾不得自己打湿的袖子,急着用尽全身力气把人靠在浴桶壁沿,又怕他滑下去所以不敢松手,只得一面继续捞着他,一面大声喊他:“程近约!程近约你醒一醒!”
他还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没有反应。
颜瑾吓地有了哭腔:“你醒一醒啊!我没有力气拉不动你,我、我叫不了人,你醒一醒啊,醒一醒!”
又是一声响雷在头顶劈开。
“你别死!”颜瑾几乎是同时在他耳边吼道。
程近约突然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颜瑾连忙松开手,转到旁边,面对面紧紧盯着他,“你没事吧?”
程近约水淋淋的,只是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
颜瑾忽而想起他刚才冲她发的脾气。
她脸上不禁一红,有两分气恼又有两分考虑地想:他嫌她的乡音不好听,可她也不会说南京话,不过他现在不舒服,她又何必与他较真?既然他不想听,那她就不说吧。
于是她就闭了嘴不再言语,但她又不会兰香那样手语,便只能用手指了指他,然后努力那眼神朝他盯了又盯,示意问他有无大碍。
就在她第二次试图无声达意时,程近约抬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的手是湿的,她的袖子也是湿的,他抓着她的袖子,水滴不断答答往下落,像雨敲在池塘里。
声音很轻,波纹也很轻。
但屋子里太安静,颜瑾听得很清楚,她听见他问“为什么”。
“什么?”她忍不住还是说了话。
“为什么……”他定定看着她,慢慢又说。
“为什么这样对我?”话说到最后,他竟然好像还牵了一下嘴角。
若她不是离得这么近,看得这么清楚,知晓他此时目光有多恍惚,笑意有多凄苦,她一定会以为刚才发生的事都是他的戏弄之举。
然而颜瑾听着他这样问,却怔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眼见程近约唇边的笑意更深,眼眶更红,听到他更颤抖地用南江口音说道:“我是你的儿子啊……”
颜瑾浑身一震。
水滴答答往下落。
雨不断敲在池塘里。
***
“我同你说过的,那大肉蛆最是不识好歹,颜大夫莫去理她。”王秋儿磕了一口瓜子,又偏头把皮吐在了地上。
颜瑛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摆好了脉枕,一面问道:“不是说她女儿去的人家当初是你牵线?都在一个屋檐下,王娘子若是方便,何不行举手之劳帮她问一问,也好过你们这样置气。”
王秋儿冷笑了声,说道:“我哪里还敢行什么举手之劳,帮人都帮出仇来了。就说颜大夫你,恁好一个人,与她也无仇无怨的,她不还是看你不顺眼么!”
颜瑛伸指搭上了她的脉。
“再说了,这儿女离了家门奔前程,有时候就是不能回头的。”王秋儿又道,“她不明白这些道理,同她说不清楚。”
“冷静一些。”颜瑛道。
“我没气啊。”
颜瑛凝神扶脉:“心绪不宁,脉象已显。”
王秋儿不吭声了。
颜瑛感觉到她的情绪慢慢恢复了正常。
片刻,颜瑛心念微转,又缓缓说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如今吴娘子在戚府,不管怎么说,总是多少能帮上程家忙的。”
王秋儿一听又笑开了:“她的性子倒是好的,就是人拘谨了些。说来还是颜大夫你心善,也不记恨高永那小子乱做下的事,还肯来给我看诊,又宽慰我家里的事;”说着,赞叹了声,续道,“裴翰林也是大人大量的。”
“官府已定罪定罚了么?我还未听说。”颜瑛佯作不知,说道,“不过我看程大户最近与程公子走得近。”
“程公子?”王秋儿愣了下,“哪个程公子?”
颜瑛看她模样,便知她这里还未收到风。
“娘子。”谢妈妈拿着块布包走了进来,“外头有人送来的。”
王秋儿这里大约是经常会收到东西,也没有细问,直接当着颜瑛的面就吩咐她打开了。
布包轻薄,解开后露出了一顶压得平平整整的虎头帽。
不等王秋儿反应,谢妈妈已先惊呼出声:“哎哟,这又是谁送的人家孩子用过的旧虎头帽来!”
王秋儿静了两息,语气如常地说道:“应是送错了的,收在一边吧,过一阵要是没人来取,就捐到堂里去。”
谢妈妈应声收拾下去了。
这一幕来得快,去时也快,转眼屋里又只剩下颜瑛和王秋儿两人,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颜瑛扶着王秋儿的脉,感觉到其象稳重渐失,隐隐又添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