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湾里早晚温差大,民家的屋子被子都单薄,白天遮挡不住日晒,晚上也抵御不了风吹。
被子有些潮,裹在里头就跟在冰窖里似的,耳边时常有蚊虫的嗡嗡声。江晚云夜里醒了好多次,披着毛毯起身去把吹开的窗户掩上好多次。
几天下来身体有些熬不住,今天又总觉得心神不宁的,不到凌晨四点就醒了。
见离天亮还早,就悄声去烧了壶热水祛寒。
“快!快去看看!老马家媳妇儿跳河了!”
“那不是燕子吗?前阵子刚生了娃?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门外的声响打破了夜色,手中杯子松了,滚烫的水溅洒了一地。
村口陆陆续续围堵了好多人,在外围的其实都看不到里头的人,也交头接耳说得有鼻子有眼。
江星辰背着急救箱快步冲进去抢救:
“让开!我是医生!”
“医生!医生来了!大家快让让!”
鸡打鸣,天破晓。
好在,人救回来了。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是得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江星辰在大医院里不受重视清闲惯了,没想到休个假比上班忙。
两个壮年男人身上湿透了,等在门口听大城里来的医生说人没事,才骂骂咧咧扛起锄头去了农地里。
看燕子的娘家人还没有赶来,江晚云就把在场其他人都驱散了。独坐在床前守着。
她想起几年前那个拉着她的手羞答答说梦想是走出大山的女孩,想起临走前女孩紧紧拽着她的衣服绝望的痛哭,心里头如刀绞般疼痛。
如果那时候她能听懂女孩哭声的背后,是这样的绝望,是不是就不会再忍心离开得那么快,是不是就不会头也不回的一走就是两三年。
她深深自责着,也无力着。
她不敢想象小小的女孩是怎么强大到撑起了一个家,又是怎么有决心忍着刺骨的冰冷,一步步没入深水的。
门外议论声过耳:
“能是为什么事儿,又生个闺女,没脸见婆家人呗!他们家狮子大开口,收了老马家五千块彩礼呢!”
“哎呦,燕子也是遭罪。听说上次生老大的时候,难产,半条命都要丢了。这胎芳姨求了方子大补才怀上的,花了不少钱,又是个赔钱货!哎……”
“这月子里这么一搞,身体还回得来?以后再要估计也难了,这女人不能生娃,走道儿都要遭人议论,哎,换我我也想不开……”
江晚云听着,仿佛深水一点点淹没到鼻腔,窒息感扑面而来,告诉着她答案。
床上人拉住了她的手:“江老师……”
江晚云无奈又心疼,也只能宽慰:“你好好休息,不要听这些胡话。”
燕子虚弱地摇摇头:“您走吧,别再回来了。别再耗心血在这里……”
她麻木地说:“她们是不会改变的。”
江晚云没工夫想别的,只知道先把人命保住,就继续开导:“先活下去,活下去未来才有希望。”
燕子却绝望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露出苍白的笑:“是啊,未来啊……早知道自己的未来是这样,我宁愿从来没有听您说过‘未来’。也许只有像她们一样,才能活的下去。”
那天的太阳落了,燕子没有未来了。
村民都说她河水还是没有放过她,江晚云却清楚,没放过她的是封建残余,是腐朽不除,是人性难改。
救护车没有赶来,燕子淹死了。
淹死在人的唾沫里。
弥留之际的那些话,像尖锐的匕首一点点剜着江晚云的心口。
她过去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她未来又该做些什么?
她自己又真的有未来吗?
回村的路每一步都踩在砂石泥土上,脚磨破了,膝盖酸了,路是真的难走啊……她难过于自己只有这一日,这里的孩子们,却是日复一日。
鸟雀睡了,风也停了,河水仿佛都静止不再流动,身后远方传来了悲鸣。
她不想回头去看死去的燕子,也不想与同事们交谈明天的计划,她只觉得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清岁在吗?”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屋前,敲了敲门,苍白的唇微微问出一声。
可她似乎也预感到了里头的人已经离开了,一贯讲礼数的她,这次擅自推开了房门,拖着脚后跟的伤痕和孱弱的身体,一步步走到桌前,打开了那封模版一样官方又正式的辞职信。
就好像甘棠花瓣与枝丫断绝了最后一丝联系。她倒在地上,声响也像花瓣落了一样轻柔无息。
*
清早,林清岁已经坐上了去市里机场的大巴。昨天一路颠簸时,也听到了些关于燕子的风声。她一再搂紧了背包,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这件事她反思,这些天被撼动的,都是无用的。
她和江晚云本质上是不同的,江晚云天生体弱多病,给了她敏感多愁的天赋,优渥的家境,又给了她怜悯众生的能力。放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她是贵族,放在东方的神话里,她是菩萨,是神仙。
可她不是江晚云,她是女娲用绳子甩出来的泥点子,是社会底层的贫民,就算有幸没有像燕子一样一生都困在大山里,也没有能力兼济天下,只能选择独善其身。
是的,这里的劣根无法改变,她比谁都清楚。
林清岁,别回头了。
从今往后她的事都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