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她第一次杀人。
是真的杀人。
不是斩杀妖物,而是杀了与她同种族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年她十一岁,杀的是无量阙一名年近三十的修士,修界夸她少年天才,前途无量,她却觉得空茫。
那修士急功近利走了邪道,数月间残害两名底层修士与八名无辜百姓。
谢扶光原没想杀人,只想捉他回仙盟受审,最终就地手刃他,只是因为以她当时的功夫,尚做不到毫不费力将其生擒。
而今时絮语中一瞬汹涌的爱意恰似当年缠斗时一霎乍起的杀心。
似已在血液蛰伏多时,轻轻一激即弥散心肺,失了理智考量,一发不可收拾。
谢扶光退开少许,适当拉远的距离足够她看清崔惊厄。
他眉间仍笼着一抹错愕。
对上他视线,她突然就有点后悔了。
这种悔意也与第一次杀人后的相近。
当年她对着无量阙那修士的尸体,立了许久,理智分裂成两半。
一半说,早知如此,她该在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出手,取他性命,也省了他蹦跶这样久,污言秽语惹她烦心一遭;
另一半则说,她不该轻易暴怒,应情绪稳定徐徐图之,直至耗尽他最后一丝体力,把他交给仙盟做最合规的处置。
她的做法夹在中间,怎么想都不太聪明。
眼下类似的情绪又在萌芽。
一部分的她想,在见到崔惊厄之初,她就该抓紧时间与他亲近,及时行乐;一部分又心存犹疑,如今她体内邪气未去,她被连坐着也成了个危险物品,危险物应有主动锁于深柜的自觉。
谢扶光突然觉得很莫名,分明是崔惊厄引诱她的爱意破土,萌发枝丫,她却觉着有点对不起他。
她的脑子很乱,心念无序地电转,视线从崔惊厄的脸移到天上月。
不知何时,月旁已聚起繁星数点,星垂平野阔,大漠不再寂寥,颗颗黄沙因风聚散,同在天地间,总有重逢时。
那丝浅淡悔意被风吹散,她想,爱欲与杀意终究还是不同的。
至少这一刻,她不觉得这个吻错了。
天道无常,妖魔包藏祸心,修士愚蠢而自大,凡人独善其身一无所知……
他们的处境变幻莫测,今时今日由若干选择叠加,世间事根本没什么命中注定,此刻种种不过一场珍贵而美妙的偶然。她是身在其中的幸运者,她深刻而沉浸地享受着,她应该坦诚。
兀地,眼前一暗,崔惊厄的手遮住了她的眼。
视野由漆黑一片逐渐转明,不知他又用了什么小把戏,在掌心印刻下他探过访过的山川缩影,在此刻将半生阅历一并呈给谢扶光赏玩。
“大小姐,你真是……”他的声音略带点颤抖,语气能听出几分无奈,“万里悲丘不算多好的地方,起码不够格做定情地,在这里,实在委屈你。”
谢扶光觉得对不起他的同时,他也在替她委屈。
“我早年游山玩水,每遇佳景,都会在左掌留个影。一点自欺欺人的小把戏,比不得白山绿水,但好歹比这大片沙子强些,大小姐凑合看看吧。”
说完,崔惊厄俯身低头,续上了她那个浅尝辄止又不得章法的亲吻。
一段乐声从驿站传出,应是舒扬舟在练习梦离箫。
音律、书画这些能拿出去装的技艺,他都修得很好。
在这清冷夜色里,他吹了首含着淡淡愁绪的曲子,悠扬婉转,流进有情人心里添了欲说还休的韵致。
不知过了多久,唇齿分开时,谢扶光因缺氧面带潮色,崔惊厄气息倒还很稳。
他冷白皮肤蒙着一层月光,唇上一抹染血的潋滟水色,双眼眼尾泛红,一副勾魂夺魄的好皮相。
“第一次见我,你觉得我丑么?”谢扶光看着他,突然问道。
记得最初见他,她是不喜欢他长相的,不知是不是有背叛了姻缘线的“怨偶”这一层因果。
“不丑,就是……”崔惊厄眯眼,想起初见的黄昏,明明没过多久,体验却被过于饱和的经历延长,此刻想到那堪称滑稽的初见,他轻笑道,“就是,像个索命的夜叉。”
“也是,秘境前的幻境里,你其实看见了,是我杀的你吧。”